首页 -> 2006年第5期


韩东:这些年

作者:马知遥 路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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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歌的人在户外
  在高寒地区
  仰着脖子
  把歌声送上去
  就像松树
  把叶子送上去
  唱着唱着
  就变成了坚硬的松木
  一排排的
  ——《格列高里圣歌》
  
  韩东的《关于大雁塔》代表着新生代诗歌的高度,而那冷静的解构风格使得他的诗歌有着动人的哲学高度。看似取消传统取消崇高取消意义,但在解构的同时他建构了属于自己的哲思方式。而近二十年过去后,韩东的诗歌更加冷静而且简洁。对待世事的豁达和沧桑之后的领悟都让他的诗歌多了温情少了冷漠,多了宽广的爱情少了憎恨,而且诗歌中形而上的表达已经不着痕迹,每一首都在多次体味后埋藏对生命和历史的思考。就像《格列高里圣歌》,表面上诗歌塑造了一幅多彩的画面:高寒地带,人们大声歌唱,那歌声传遍四方。那些歌唱的人就像傲雪独立的松树一样。而当我们将两种意象放在整体的诗歌意境中时,我们似乎能够感悟到作者的思考:高处不胜寒。而在高处要想抵御寒冷深深地扎下根来,需要的是将一次次的歌唱向着高处,而一次次的向高处向着生命顶点的努力,只能使得我们充满自信,使得我们像树叶一样逐渐成长,最后成为栋梁,成就坚强的自我。全诗总共才九句,每一句都非常短,两个意象,唱歌的人和松树的比照如此自然,好像信手拈来,将自己从生活中得到的智慧自然地吐露,做到了不留痕迹。
  《雨》是他的另一首短诗:
  
  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
  下雨是一件大事
  一件事正在发生的时候
  雨成为背景
  有人记住了,有人忘记了
  多年以后,一切已经过去
  雨,又来到眼前
  淅淅沥沥地下着
  没有什么事发生
  
  仍旧是一贯的冷静,叙述似乎漫不经心,口语化的方式依然如此纯熟,诗人从“雨”中领悟着人生: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看似平常的“下雨”就能成为一件大事情;而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下雨可能只是一个背景,退到次席;而多年以后,雨还在下,然而现在的雨和过去的雨已经不一样,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而诗歌冷雨般的情感里透出的对时光和生命流逝的痛惜,对宿命般的命运的理解都有了。那淅沥的雨水怎能说没有代表着意义,那些发生的事情无论怎样已经在诗人的内心深处再次发生。
  
  那年冬天她在路边等我
  刚洗完澡出来
  头发上结了冰
  那年冬天多么冷呀
  寒冷和温暖都已远去
  我不记得我们曾经相爱
  只是记得这件事
  就像打开一本书
  里面是空白的纸页
  封面上的小女孩
  头发上结着冰
  ——《记忆》
  
  短短十一句,细腻的细节,简单的细节却有触动人心的力量。精心制作的画面,质感十足,几乎闭眼就能想像出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头发上结冰,只为了等待。那清晰的画面如此迷人而且煽情,但作者随即在第五句说“寒冷和温暖都已远去/我不记得我们曾经相爱”,马上将诗歌刚刚营造的美丽温馨降温,摔出这样两句直让人遗憾和寒心的话来。这似乎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从心理学上看待,越是爱得深越是伤得深,也因此恨得深。所以,当旧日美好时光重现的时候,诗人自身掩抑不住内心的狂喜,但随即又将自己的那份喜悦压制下去,一变为沮丧和冷漠,一句“我不记得我们曾经相爱”和前面温馨的画面看似自相矛盾,其实在潜意识里暴露出诗人对“她”的深深的情谊。接下来,诗人依然掩抑着个人的情感,不说出自己的爱,不说出对过去时光的珍惜,而是掉转头只是有些自我解嘲地解释:我真的已经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了,记住的只是冰冻的头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记忆,而且也不代表我们曾经就多么相爱。而且作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又加上几句:“我”记起“她”纯属看一本书一样,没有任何怀念和感动的,甚至于我们之间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就好像“空白的纸页”,“我”喜欢“我”记忆中的最初的那点印象“封面上的小女孩/头发上结着冰”,诗人一再强调着自己记得的只是一个形象,至于和形象中的女主角丝毫没有联系。这符合内向而认真的韩东的心理,也符合他的写作风格:冷静不张扬。解构崇高包括解构爱情。但我们不能不读出诗人一再冷处理的诗歌背后“欲说还休”的炽热的情怀,那记忆是可以让他独自泪流的,那种细节的真实,怎不让多情男儿感慨再三。
  关于爱情,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古今多少文人骚客已经留下了千古佳句,而现代当代的诗人们又在不断地添充。换了过去的韩东,对于爱情题材他处理起来是相当残酷的,那时年少的锐利让他总是动用理性的锋芒审视和解构一切,比如当时的一首《今天有人送花》;而立后的他多了岁月的历练和智慧的润泽更知道该怎样公允和温柔,包括对待爱情。
  
  我睡不着,睁开眼睛
  黑暗中显出窗户的形状
  干脆坐起来,看出去吧
  外面的天空灰黑
  更黑的是远处的树梢
  寂寞地呼应着我明灭的烟头
  就像是一行字——
  “我爱你”
  ——《霓虹》
  
  统共八句,然而读完就顿时让人潸然泪下。这本不是韩东诗歌的效果。读他的诗歌更多的是玄思,而这首有些意外。这不是一首狭义的爱情诗歌,而是广义上的。全诗为我们形象地描述着暗夜里孤枕难眠的场面。而这样的生活场面大家本是如此熟悉,而这样熟悉的场面诗人却为大家或者人类在画像:多么孤单。尽管生活在人群中,但我们却如此孤独地要面对黑暗,面对生活的重压,失眠头疼无可奈何无可救药。而孤单的灵魂当他一旦觉醒他就尤其孤单,那时候他多么需要援助多么需要爱,朋友的亲人的爱人的。可这些都得不到时,他甚至可以动用他的想像让天地万物都充满了灵性,因此他就不孤单他可以去爱他们,他们也可以爱他,让所有孤单的灵魂互相爱着。所以面对寂寞面对孤单,诗人喊出一声“我爱你”其实是多么的无助。你们可以说“那显示了作者物我两忘,人与景交融”,或者说“反映了作者的大爱,爱世界万物的豁达”。而我则读到的是无奈的悲凉。只有孤寂到极点的人才会情不自禁地对着茫茫黑夜说“我爱你——”这简单也不轻松的三个字,这在黑暗中常说的字,诗人不是面对情人或者亲人,而是无边黑暗中的霓虹,怎一个“悲”字了得?
  随意品读着韩东的诗歌,最后我发现一个事实,这些年的韩东诗歌爱情题材不断增加。我记下来的这几首和爱情都有些关联,只是因为是韩东笔下的爱情而显得尤其特别。这一首短诗《致吉木狼格》也如是:
  
  好朋友,我们坐在花园里
  天气凉爽,不冷不热
  今年的新茶也越来越淡
  你来此地是因为女人
  当年我去你所在的城市
  也是一样
  
  天地常新,你的季节来临
  让这满园争艳的花木做证
  让你我以茶代酒
  饮尽各自的甘甜和苦涩
  
  冷漠的审视少了,锐利的解构力量也在减弱。而对生活和爱情的温情的探望和回忆,对孤寂心灵的探险都在不断增加。我喜欢早期韩东也喜欢现在的韩东。他从来没有轻易地放弃先锋诗人的标准,而诗歌风格的创作趋向上的改变只能认为是自然法则使然,而平和的心态正好符合了而立之年的韩东,也将让我们看到一个完整的真实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