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北岛说策兰的诗《卡罗那》

作者:北 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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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罗那
  
  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
  而时间回到壳中。
  
  镜中是星期天,
  梦里有地方睡眠,
  我们口说真理。
  
  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
  我们相爱像罂粟和回忆,
  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
  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里尔克《秋日》)策兰显然借用“是时候了”作为《卡罗那》的主题与基调,但没有了“主”。“主”的在场与缺席,也许这是里尔克和策兰的重要区别。同为德语诗人,里尔克虽一生四海为家,却来自“正统”,纠缠也罢抗争也罢,基督教情结一直伴随着他;而策兰则来自边缘——种族、地理、历史和语言上的边缘,加上毁灭性的内心创伤,使他远离“主”放弃“主”。
  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策兰的时间观不同。让我们来看看《卡罗那》的开篇: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而时间回到壳中。秋天和我之间有一种共生的私人关系。从秋天孕育的坚果中,时间就像婴儿一样被剥出,并教它走路。它似乎惧怕世界,又回到其庇护所中去。在这里时间如此弱小,易受伤害,与基督教不可逆转的线性时间观相反,它是可以返回头的。
  与第一段形成鲜明对比,第二段采用三个短句:镜中是星期天,/梦里有地方睡眠,/我们口说真理。刻画出场景与状态。镜中是星期天十分绝妙:时空的互相映照,造成特有的宁静与空旷,同时意味着——情人躺在床上。梦里有地方睡眠和我们口说真理是第一句的延伸,梦与睡眠,口与真理都彼此映照互为因果。这一段用的是最简约的句式,表明一种朴素而诗意的存在。
  第三段是对第二段的强化与变奏,明确了这首诗的爱情主题。首句直截了当提到性(sex)(而非性器),因其普遍性含义更有诗意。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与我们口说真理相呼应,交换对口说,黑暗的词语对真理。那是战后创伤的自我治疗:情人谈到战争中各自的经历。我们相爱像罂粟和回忆,/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罂粟是美与毒瘾的象征(或代表遗忘),与记忆连接,有着沉溺与止痛的功效。海螺中的酒与血色月光中的海有相似性,区别在衡量尺度,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的扩张与深化。血色暗示着战争创伤。
  第四段无疑是全诗高潮。首先我们全注意到情人处境的变化:从第二段静静躺着,到第三段的行动与交流,而此刻他们干脆站起来,在窗口拥抱。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是时候了”,共五句,把诗推向高潮。第一句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公开他们的爱情秘密,第二句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是一种从内心迸发的精神力量否定死亡。在策兰的诗歌符号中,石头是沉重而盲目的。石头要开花,则是一种解放和升华。第三句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第二句的从句,是说明为什么石头要开花。第四句是对时间的质疑。其中包含两个时间,基于两种动词时态:It is time it were time(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表明这两个时间之间既有对立和裂痕,又有必然的联系。这句很难翻译,大意是:此刻是来自那过去的时间的时间。为此,他感到疑惑。最后的结论是肯定的:是时候了。
  在我看来,这是最伟大的现代主义抒情诗之一,和特拉克尔的《给孩子埃利斯》和狄兰·托马斯《那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一起,作为任何时代任何语言最优秀的诗篇,由我推荐并选入二零零零年柏林国际文学节的纪念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