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形式美与情感内涵

作者:马大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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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诗人闻一多说,自己是一座“找不到喷火口的火山”,究其原因,是同他对诗歌形式的独特追求分不开的。人的情感是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它忽如和风细雨,忽如狂涛裂岸,如用整齐划一的诗歌形式来表现,势必构成束缚和压制。即如他的《死水》,尽管诗人对丑恶充满了愤激,但是,和谐的声律、优美的意象、规整的形式美,却将激情重重包裹起来,加以过滤、梳理,使得情感不能喷薄直出,而是在限制中积聚浓缩,因此显得深沉厚重,情感内敛。在《死水》中,诗歌的情感内容与外在形式相互对立冲突着,并在对立冲突中达到了新的统一。闻一多的诗歌往往是“形式克服了内容”(维戈斯基语),也正是这一内在矛盾赋予它以独特的风格。
  与闻一多不同,郭沫若则追求诗歌情感内容与外在形式的一致性。他抛开格律诗凝固的声律形式,随任情绪飞扬激荡来创造节奏和意象。在他的诗中,亢昂热烈的激情与狂暴奔涌的节奏、粗犷豪壮的意象之间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从而使得郭沫若“五四”时期的诗歌不仅充分表达了个人蕴积的情绪,而且成为时代激情的喷火口。
  徐志摩《再别康桥》又是别一番审美风貌,它所表现的并非时代激情,而是个人的柔情。但在追求情感内容和表现形式相一致这一点上,他却和同为新月派的闻一多异趣,倒是更接近浪漫诗人郭沫若。
  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秋,徐志摩在剑桥生活了一年,留学归来后写了《康桥再会吧》一诗。大概康桥留给诗人的印象太沉重,以致拘限了想象的飞翔,过于炽烈的情愫又尚未经过发酵酝酿,诗作写得较琐碎。《再别康桥》是诗人再度欧游,重访剑桥后于归国途中写的,其时已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经过时间的过滤,心灵的酿造,加之故地重游对记忆的激发,于是,《再别康桥》就以声、色、情并茂,极为精美动人的面目呈现于读者眼前。
  全诗一共七节,每节二、四押韵,各节又不断地换韵,这就造成既和谐又富于变化流动的声律美。戴望舒的《雨巷》一韵到底,它借助同一韵脚的重复,渲染出一种单一的“哀伤”情愫。韵脚重叠便使得这单一情绪层层积贮厚淤起来。《再别康桥》表达的则是复杂多变的情感:既有面对康桥而生的钦慕、赞美和深挚爱恋,又有辞别康桥而生的留恋、愁绪和惘然,诸多情绪错综交汇,流动波荡。诗人就是依照情感变化采用跳跃流动的声韵来表现的。
  诗歌首节三处使用了叠词“轻轻”。“轻”本身就有柔和的音乐感,加以重叠又重叠之后,就更显缠绵了。在全诗中,诗人大量使用了双声叠韵,如艳影、榆荫、清泉、荡漾、青荇、招摇、斑斓、别离等等,它们不仅共同营造了音乐美,而且充分表现了和谐、温软的柔情,渲染出全诗的情感基调。
  在句法修辞上,诗人采用了倒装反复和“顶真”格。首节“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其中“轻轻的我”——“我轻轻的”——“我轻轻的”,用词相同而词序颠倒,以此构成语音、语义上的往复回环。美学家阿恩海姆有“异质同构”一说,他认为,在客观事物、艺术式样、人的知觉组织活动以及内在情感之间存在根本的统一。尽管它们具有不同的“质”,但都是一种“力场”,其结构方式、作用模式可以相通和互相转换。在徐志摩《再别康桥》中,往复回环的语言结构(语音、意象结构)和作用方式恰恰与诗人往复回环的情感处于“同构”关系,它极为妥帖地传达了诗人的一腔柔情。“顶真”格的运用,如“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深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又以似断又连、追逐相依的语音结构深切表现了割舍不了、拂拭不去的缠绵离情。
  在色彩、意象层面上,诗作所选用的云彩、金柳、波光、艳影、柔波、青荇等柔和、明丽、优美的意象与作品所表达的似水柔情又构成另一重“同构”关系,加强并醇化着诗歌情感表达。诗忌写实,拘泥于实景的描绘,就会显得呆板凝滞,不能拓展读者的想象空间。《再别康桥》的想象则很绚烂新奇: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分明是一股碧流清泉,却偏说不是清泉。在夕照映染下,它是那么斑斓璀璨,在诗人心目中似乎已成了天上彩虹。虹霓是虚无飘渺的,它隐隐绰绰,似有若无,可是在诗人想象中又成为可捕捉的实体,竟可以捧在手中,把玩,揉搓,将那纷纷飘落的碎片如花瓣般撒向点点错杂的浮藻之间,像梦一般轻轻沉淀下来。在这里,诗人接连用暗喻、明喻和通感等手法,故意把清泉指认为虹,又转而把它当作梦,可是这梦则又似彩虹般绚丽,清泉般明澈。明喻、暗喻、通感相交织,造成了恍惚迷离、虚幻神奇的意境:究竟夕阳返照中的康桥如梦一样美,一样朦胧,还是眼前的一切正在梦中?唯有梦才可能这般瑰奇?或竟是康桥的此景此情令诗人陶醉如梦?意境恍惚迷离正是诗人情思恍惚迷离的反照。在写于一九二五年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中,诗人曾有这样的描述: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泽。从校友居住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地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的垂柳与榆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小草。这岸边的草岸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扑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朝朝暮暮,倾心相处,康桥变得有灵性了,它成为诗人精神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如今刚刚重逢就又要别离,而且是不得不别离了。踏上归途,泛舟茫茫大海,追忆往昔朝朝暮暮,诗人怎不情思惝怳呢?重现于记忆中的康桥又怎不惝怳?诗作运用暗喻、明喻、通感所创造的恍惚迷离境界,用以表达诗人心境,是最恰切不过了。
  告别康桥,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这种难以表白的复杂情感同样在诗中得到清晰展示。诗作开头淡淡地勾出向康桥招手作别的诗人自我。尽管是告别,恋情依依,毕竟还能维持平静。当康河整个儿呈现于眼前,显示出夕阳波光交相辉映的艳影,诗人的心就再也无法自持了。它波动着,荡漾着,与康河的柔波、小草融合一体,迷失于恍惚的梦境。残阳西沉,晚星渐现,为了追蹑逝去的梦境,竟载来满船星辉。而斑斓的星空所展现的是更为诱人的魅力,它把诗人激动的情绪推向高潮,令他不自禁要“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恰恰就在此际,诗人笔锋陡转: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康桥之夜是那么宁谧。一切美的事物似乎都是宁谧所孕育,在宁谧中显现,为宁谧所浸透,于是“宁谧”也就成为康桥夜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了。夏虫是深深懂得康桥,爱恋康桥的,为了不搅扰夜的宁谧,它知趣地憋住了喧噪的叫鸣。那么,我,一个深爱康桥的人,又怎能放歌?怎能忍心打破康桥的沉默,撕毁康桥夜色的完美呢?更何况一腔柔情,万般离绪是无法用言词、用歌声来表达的:“无言是最好的表达”。我只有沉默以对,悄悄别离。复杂交织的情感是最难表达的,徐志摩《再别康桥》却把它写得有起伏,有波澜,层次明晰地揭示出它的微妙变化。
  诗歌末节采用了与首节相似的句式,只把“轻轻的”改作“悄悄的”,既照应了开头,构成情感上的大回环,令这波荡的离情别意似乎永无止境,剪扯不断;又显示出语音、语义的变化流动。“悄悄”较之于“轻轻”更侧重诗人的主观意愿,这一替换也就细腻传达出诗人内心的变化:在经历一番激情体验后,诗人更理解康桥,更爱恋、体贴康桥了,他必须而且也只能“悄悄的”告别,“悄悄的”走。
  普希金在他的爱情诗《给——》中有这样的句子:
  
  你会不惜用流放和死亡/换取可爱女郎的即使一句话,/即使她轻盈脚步的一声微响。
  
  以自由和生命来换取所爱者的一句话、一声足音,这爱不可谓不深。康桥在徐志摩心目中也是位心爱的恋人,因为爱她,诗人生怕不小心自己的衣袖粘带走康桥的一片云朵,损伤所爱者的完美。在临别之际,他必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爱的表达方式,比前者又胜一筹。
  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再别康桥》充分协调的声韵、色彩、意象、结构形式及其共同创造的浓郁、醇厚的情韵,使它成为现代中国诗坛的名作,长久地给人以审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