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神秘的战栗

作者:刘克敌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公元前五一四年,一位伟大的波斯皇帝大流士一世率领百万大军西征希腊。当他登高远眺,看到自己的部队正在踏桥西渡时,突然萌生出一丝悲凉:如此生龙活虎之战士纵然不牺牲于战场,数十年后也必然化为尘埃,他思来想去,悲从心来,禁不住潸然泪下。可以想见,这位伟大帝王的内心深处,那一刻一定有神秘的战栗掠过——这该是灵魂的洗礼、良知的发现,更是对造化的敬畏、对人生的慨叹。在那一刻,这位君主所感受到的,不再是自己的权力有多么巨大,而只是感到人类的渺小和宇宙的永恒。他所能领悟到的,恐怕就是“刹那见终古”的境界吧。
  公元一九一三年,一位十岁的中国儿童,在教室里翻阅一册清人写的《紫竹泉山房记》。突然,他看到这样几行文字:“游从旧侣,半皆散亡;竹既凋残,池亦竭矣。”这位儿童的灵魂一下被击中了,他抬起头,环望教室里那些同样充满稚气的面孔,人生的幻灭感油然而生,以至凄然下泪。这位中国孩童,就是日后成为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大诗人和大翻译家的梁宗岱。
  诗人的感受如此早熟和敏感,本来不算奇怪。但问题在于,两个时空相距遥远的人,无论是国王还是孩童,在人生的某一时刻,灵魂竟然都被神秘的战栗击中,这是为什么?
  当然,他们不是惟一的例证。
  人们不会忘记,一千多年前,初唐诗人陈子昂那著名的《登幽州台歌》,当诗人面对苍天呼喊出那无尽悲凉的诗句时,其内心一定也是被神秘的战栗所击中。
  还有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项羽,当他无奈地唱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时,是否心头也正是这神秘的战栗掠过?不然他怎么会泪流满面——“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其实,大诗人苏东坡,已经用这样的诗句,为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神秘战栗做过最好的注释和总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是的,人生本如此,何必计东西?
  无独有偶,有一位西方诗人也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但那里是去年的白雪。” 这不仅在寓意上与苏轼之诗相近,而且与我们唐代的“人面桃花”故事同样美丽哀艳,同样令人惊心动魄。
  混迹于滚滚红尘之中,我们似乎应该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是么,当酷暑难挨的夏日,你的午睡被鸣蝉的聒噪所惊醒,于不经意间瞥见窗外那一枝摇曳的树枝时;当秋风袭来,你站立水边看那枯叶片片,战抖着坠入水中时;或者在漫长的旅途中,邂逅一双纯洁而又美丽的眼睛然后又不得不分手时;或者在寂静清冷的冬夜,聆听到远方传来的一声汽笛时……每当此时,是否你的内心深处,会像春风吹过湖面激起一层涟漪,使你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产生那神秘的战栗?
  遗憾的是,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对于这种人生的悲凉感和幻灭感,已经没有体验,抑或不再有时间体验——因为平庸之我们,都活得实在过于匆忙,以至忘记了拨动那可能生锈的心弦。
  这是怎样的不幸和悲哀啊,可惜我们不能发现,或者说不愿发现。面对一个日益沉沦的世界,好像我们已做好与其一同沦陷的准备。
  ——倘如此,则人类存在的价值何在?
  人类本不能指望上帝的拯救——假如有,上帝的旨意其实也必然是让人类自救,但迄今为止,人类好像还没有表现出这样的自觉和能力——追求物欲的力量看来总是大于追求精神,我们似乎只有束手待毙,悲夫!
  惟一的出路在哪里,大概还是只有回到内心。心弦如果生锈,那就设法把它擦亮吧,至于得到拯救的机会有多少,且不去管他,聊胜于无毕竟也是一种希望。
  
  写了这么多,该介绍尼采的这一首极为优美感伤的诗了。那是一八八八年,时已近疯狂的天才大哲学家尼采在被好友接送回家的路上,竟然即兴创作出一首后人名之为《威尼斯》的极为优美感伤的诗歌,这该是他幸福的绝唱:
  
  褐色的夜
  我伫立街头,
  远处飘来歌声:
  金色的雨滴
  在颤动的水面上溅涌。
  游艇、灯光、音乐——
  醉醺醺地游荡在朦胧中……
  
  我的心弦
  被无形地拨动了,
  悄悄弹奏一支船歌,
  战栗在绚丽的欢乐前。
  ——你们可有谁听见?……
  (周国平译)
  
  在自己生命的终点就要到来之时,尼采又有这么一次心灵的战栗,他该是带着无上的幸福感离开人世的吧。
  也许在诗人的眼里,不,应该说是在心里,夜是“褐色”的——应该感谢周国平君的翻译,如果译成“黑色”,就不知要减掉多少悲凉味道。更为精彩的是,在近乎精神失常的诗人看来和听来,那夜色中朦胧的雨滴、灯光以及一切一切,都已化为美丽的绘画和音乐,使诗人陷入空前的幸福感觉之中。也许,此刻的尼采,才真正体会到了他一直礼赞的酒神精神!“金色的雨滴”,一个多么美丽动人的意象!一个充满幸福之感的意象!而更加美丽感人的是诗人那醉意朦胧的影子,一个徘徊和游荡于人间与天堂之间的影子,一个为人类之悲剧而感到终生痛苦的伟大却孤独的影子。而“金色”——这辉煌的“金色”,又与前面的“褐色”形成鲜明的对照。正是在这对照之中,我们才发现了人类存在的必要和生活的意义,才发现了世间诗意之真正所在!
  不是哪个人都能有幸感受到如此美丽幸福之瞬间的,即便是天才的诗人也无法从容把握。此时此刻,诗人之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能够深刻而幸福地感受此种美丽和幸福,而且可以把它抓住并传达给我们:“我的心弦/被无形地拨动了,/悄悄弹奏一支船歌……”这“船歌”不就是诗人奉献给我们并要我们感受的“幸福之歌”和“艺术之歌”么?
  可惜,在诗人看来,特别是对尼采这样的诗人而言,他并不相信或者说不能相信我们这些“俗人”是能够欣赏他这种美丽感受的——他以为我们不配!不是么,“你们可有谁听见?”其实答案早就在诗人的心里了,没有人能够进入到他的深邃内心,没有人能够感受到他的无比美丽的孤独与悲凉,没有人的。
  生为诗人(我一直坚定地认为,真正的诗人必然是“天生”的),就注定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与悲伤,就注定要有担当全人类之痛苦的勇气。而如果他同时还是一个哲学家,一个不肯流于世俗的伟大的哲学家,则必然要承受更多的苦难——他不会有幸福的爱情,不会有真正的友情,甚至连亲情也会远他而去。他所拥有的只有他自己——甚至连上帝常常也会忘记他或者说冷漠他。对尼采而言,上述种种竟然都在他身上应验了,这该是怎样的悲凉与孤独、怎样的不幸与痛苦?
  于是,我们不得不看到尼采终于走向疯狂、走向死亡,而我们则无能为力——我们任何的试图帮助和拯救他的努力,都会既遭到他的拒绝和耻笑,也遭到上帝之善意的阻拦:算了,你们这些俗人!你们看他多么多么痛苦,其实他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幸福得多呢!而且,你们以为他孤独,他是孤身一人,岂不知他有他的伴侣、他的安慰么?
  这惟一的伴侣和安慰,就是艺术,就是美。
  所幸庸俗愚昧之我们,偶尔还能发现上帝赐给诗人的力量之源泉所在,偶尔还能被艺术的魅力所征服——这大概就是我们多少还能苟活于世间的惟一理由吧。
  当然,我们也想成为诗人,但愿望是一回事,而能否实现是另一回事。我们更能指望的,也许只有某种程度的自欺欺人而已。好在这方面,古人已经给我们做好了准备。于是,我们最后看到了陶渊明的聪明与机智、无奈与怅惘: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问题解决了么,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解决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诗人的心弦,应该是雪亮、一触即响的,时刻准备聆听来自宇宙的黄钟大吕之声,让自己的灵魂得以飞升、飞升、飞升……而我们惟一的希望,也只是渴盼自己偶尔会有几丝向上的冲动,如此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