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赌窟里的花魂
作者:徐 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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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到了一爿咖啡店。
“你怎么搬了?”我问。
“我?叫我靠什么生活?”垂着睫毛,她笑,用极低微的声音。
“我不是给你三千块钱么?到现在还没有半年。”我严肃地说。
“我靠三千块钱就能生活么?”她冷静得像风中的冰,没有一丝皱纹。
“那么你要多少?就是不够,你为什么早不说?”我有点像疾风一样的说。
“我也是人,我在物质以外,还要有精神生活。”她冰一样露着笑,用极低的声音,末了叹一口深深的气。
“精……神……生……活。”我猛然遇到了一桶冰水:“那么赌博是你精神生活?”
“我要忘掉现实。”
“现实对你有什么苛刻?”
“现实,我缺乏精神的粮食。”她注视着我。
“那……”但是她立刻打断了我话:
“听着,听我说,你以为你的几千块钱就可以养我么?朋友,我看重的还是你的好心,但是你居然一封信都不给我!你要我在你的这点钱里生活,是不是?但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也有一份心,但是你轻视我的心。你的钱我为你留着。”她说着从袋里拿出那张我给她的支票:“现在你拿去,你以为我是同你一样,有一点钱就可以生活么?男孩子,你错了,好,现在再会。永别了!朋友。”她说完就站起来要走,但是我一把拉住她,拉她坐在我的旁边,她长长的睫毛翻着亮晶晶豆大的泪珠,我也忍不住鼻酸起来,说:
“都是我不好。那么以后我们一同好好做人,你再改正你的生活。”
“我自己难道不会改正生活,要你说;你以为你的钱有效么?你看着,一个月以后你看着,你看我怎么把自己生活改正。”
“以我的热诚与我的爱。”
“热诚?爱?你连一封信都不来!”
“可是我时时想念你的。”
“笑话。”她笑了,发出尖锐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忽然改了态度激她:“你现在从赌场里发财了,所以要把钱还我,从此不要见我了。”
“发财,没有赌可以发财的;你不要以为我能赢,我没有钱时,可以赢一点用用,一有钱终是输!我要会发财,没有见你时我不早发财了?你的钱我没有动过,我不以为我有这笔钱,不然早就输光了。好,现在我要走了。……”
“可不可以让我来帮你再恢复以前的生活。”
“不可以。”她不哭不笑,坚决地说。
“你难道不愿再接受我对你的帮助么?”
“不。”
“那么你以前为什么肯接受呢?”
“以前我以为你是为爱,现在我知道你不过是为慈善。老实告诉你,我还不需要慈善家的帮助!”她站起来,飘然地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她。
六
这样,我起初为想念她,而找刺激,后来为反本而赌博,我跑赌场一直跑到现在,我成了一个赌客,从盛开而至于凋谢,现在已经枯萎了。
她呢,我一直没有会见过,我也慢慢地忘掉了这个花魂,虽然我时常想起她将赌客比作花朵的事。
但是昨夜,当我赌得正酣的时候,忽然赌家有人在说:
“张太太张先生来了。”女招待忙着都转过去招待,许多赌徒回过头来看,我也抬起头来,我当时真是呆了。
前面走过来的正是她,头发修得很焕发,耳朵上带着钻环,眼睛发着光,手上闪着钻戒,她居然美得这样了。她后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他们已经走拢来。我装作不认识她,只是管自己。他们被招呼坐在我的斜对面;她大概也看见了我,愣了一下。我这时面孔发着热,心怦怦地跳着,我想跳起来,同人决斗;但是终于没有发作。我那时手头有三百元筹码,我看他们换了两千元。接着他们下注了,我同他们相反的下注,大概有半个钟头辰光,他们换了三次筹码,我胜了,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忘了我自己的窘境,将我所有的财产同他们相反的下同样大的注子。他们到后来已是大输,她在劝他走,他们走后,我也站起来。他们是到餐室吃点心,我也跟了进去,这时我身边满是钱,我想再有一个机会同他们对赌一下。
我喝了三杯威士忌,这是第一次在她房内同她喝过的同样的酒。我叫身边的女招待过来,我问:
“你知道我赢了么?今天。”
“明天你还要赢。”
“是的。你知道败于爱情的人一定胜于赌的老话?”我顺手拿出几张钞票给她,我说:
“别人嫌我穷不要我,我不要你而给你钱总可以吧?”
她很窘的拉着她的男人走了,那位女招待也过去伺候她。他们走出门后,那女招待回来给我一个条子说:
“那位太太给你的。”
条子里写的是:
“明天上午十时云西饭店史白云小姐。”
昨夜狂舞一夜,今天十时我到云西饭店去,史白云小姐开的是五一二号房间。进门,果然她已经先在了。
“昨天你是疯了?”
“我疯了已经一年,岂止昨天。”
“你真是为我么?”
“自然,你就这样的……”
“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笑话。现在不要说这些。你愿意干什么?赌钱,我们赌,叫你丈夫来;喝酒,我们喝;抽鸦片,好,我们抽。”
“你不要发疯好不好?静下来,我同你谈谈。”
“好,你谈。”
“你是不是爱我?”
“是的。”
“你有妻子孩子都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是的,不过……”
“你去香港没有给我一封信,是不是?”
“是的。这是我的错,但是我到底回来就找你,可是你……”
“但是你知道你的女儿有封信给我,你知道么?”
“……?”我愣住了。
她娴雅地从皮夹里拿出一封信来。
的确是我十岁女儿的笔迹,信里面是这样写着:
亲爱的长辈:
我们偷读父亲的日记,知道你与爸爸的故事,我们吓得不敢响,又怕爸知道,又怕妈知道,我们心里很难过;替爸爸难过,也替你难过;爸爸很爱我们,也爱我妈;但是他心很慈善,每天日记里说着要救你救你,要你到光明的境界。但是他又怕你爱他,你爱他了,他就无法救你,要救你就要害我们。这些日记我们也看不很懂,不过他既然这样怕你爱他,你又何必爱他?我们要他买一点东西,不过几块钱,他都没有买来,他要紧的为救你。救了你希望你不去爱他,你不爱他就是救我们,你知道么?你肯救我们,就是我们恩人,我们大家起来永远纪念着你。此致
敬礼
点点
滴滴
附上照相一张,请你想着我们。还有我爸爸日记里直说你美,你的照相肯给我们一张么?
看完了信我没有说什么。她从我手里接过信,收起来说: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对我也可以原谅了。”
“是的,我原谅你。”我不禁哭了出来,伏在她的膝上。
“那么你以后可以过你正当的生活了。”
“……”
“为你的爱,为我的爱,为点点滴滴的爱。”
“你还爱我?”
“不要讲这些,我已有了丈夫,假如你太太同你的点点滴滴到上海来住,我们大家做真正的朋友。”
“难道我同你不是朋友。”
“只是你当我朋友,我自然是你朋友,但是如果你当我是爱你的人,那么恕我不同你单独来往。”
“……”
“听我话好不好?”
“听你,一切都听你。”
“那么以后做我的好朋友;做你太太的好丈夫,做点点滴滴的好父亲;从此不要再去赌了。”
“我一切都听你。”
“好的,那么以后过你正当的生活,你昨天大赢了,是不是可以算反本了呢?”
“差不多了。”
“如果你还要多少,那么同我说,我这里给你就是。”
“不想反本,只想听你的话。”
“好,那么再见。”
“你可以把地址给我么?”
“可以。”她拿出笔来写,写好交我,说:
“星期日中午到我家来吃饭好不好,我丈夫也可以等你。”
这样我就走了出来,心中泛着甜酸苦辣的味道。马路是轨道,马路中还有电车的轨道;汽车走着一定的左右,红绿灯指挥着车马的轨道;行星有轨道,地球有轨道!轨道,轨道,一层一层的轨道,这就是人生,谁能脱离地球攀登别个星球呢?依着空间的地理的轨道与时间的历史的轨道,大家从摇篮到坟墓。
一九三九年二月七日夜十一时半,上海。
(选自《海派小说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