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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宿命的判决书

作者:张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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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飞宇说:“我不懂女性,一个男人说他懂得女性那是愚蠢的……但是我依然对描写女性抱有信心”,“要让一个东西有意义,只需久久地望着它。”《青衣》就是一部由男人“望”而赋予女性“意义”的成功的艺术作品,其背后的内容耐人寻味。
  《青衣》发表于二零零零年《花城》第三期,它讲述了一个自恋女人的悲剧,波伏娃在著名的女性主义著作《第二性》关于女人自恋的一章中指出:“处境使得女人较男人更容易转向自我,把爱奉献给自己。”大多数女人都有自恋的倾向,而主人公筱燕秋浓重的悲剧性在于把自恋推向了极致,并赋予了行动。她属于这样一类自恋的女人:“许多女人从文学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已经被塑造成:‘她可真像我呀!’这种认同可能被美丽浪漫的人物所促成,也可能被殉道的女主人公所促成。一个女人可能会顽固地想成为我们时代多愁善感女士的化身,也可能想成为失意妻子的化身:‘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她在扮演悲剧性角色中得到了快感”。在心里,筱燕秋通过内心对话,造出了另一个自我,并深深迷恋着“她”,这个“她”就是“嫦娥”,筱燕秋说:“我就是嫦娥。”对于一般的女人,扮演自恋的角色只是偶然的想象,暂时的快感,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完成。而筱燕秋却可以,因为她有舞台,可以通过手段把自己真真实实地美化成“想象中的双我”——嫦娥,完全将自己融入到嫦娥中去,做着她所做的一切,经历着她的喜怒哀乐。为了满足自恋的需要,不和想象中的我疏离,筱燕秋很认真地想在舞台上活着,希望只有她一人去演嫦娥,并且永远演下去。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出了近乎神经质的偏执。一旦登上舞台,化上妆,甩起水袖,唱起嫦娥,任何人都不能把她拉下来。第一次出演嫦娥,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奔月》公演以来,筱燕秋就一直霸着毡毯,一场也没有让过。”十几年后,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她硬是不让自己的学生春来演:“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她不让。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不会让。这不是A档B档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这种极端的执著于要上台演嫦娥的行为,有人把它解释为对于艺术的痴迷与热爱。在我看来,她执著的并不在于“演”本身,而是“嫦娥”这个角色。在筱燕秋的心里,嫦娥就是另一个自己,她更为认同的另一个“我”,谁也不应占据。换一个角度,如果是要去扮演《红灯记》中的铁梅,她还会如此疯狂吗?肯定不会。然而“自恋者若是认同于她想象中的双我,就会毁掉她自己。”这就是筱燕秋的悲剧,她将自己的幸福理想和想象中的“嫦娥”系在了一起,和她接近时,就满足,一旦离开,便全线崩溃。然而她只是筱燕秋,并不是“嫦娥”。唱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所有,她不可能永远待在舞台上。十九岁的她,年轻貌美,有机会登台饰演嫦娥时,是多么的幸福,因为那时她就是嫦娥。可是,当她所不愿离开的“自我”,被李雪芬取代时,就略显异常了:“一个人站在大幕的内侧,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李雪芬。谁也没有注意到筱燕秋,谁都没有发现她的脸色有多难看。”当因为“泼热水事件”导致了她无法登台,必须与自己热恋的“自我”分离时,她癫狂了:“她笑出了声来,一阵一阵的,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戏台上须生或者花脸才有的狂笑。许多人都听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动静,他们从病房里探出脑袋,一起望着筱燕秋。筱燕秋只知道傻笑,膝盖一软,顺着楼梯的沿口一头栽了下去,从四楼一直滚到了三楼半。”机会在十几年后再次降临,可是她的身体产生了变化,不复当年的年轻美貌了,为了成为嫦娥,她变态地和自己的身体作战,减肥减得壮烈而残忍,“热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把体重往外抠”。然而岁月不饶人,老了的她在找回梦想中“我”的过程中显出了无力回天的笨拙。“时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处流,无论你怎样努力,它都会把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呈现给你,让你竭尽余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缓缓地被牛拖下水去。”筱燕秋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她不甘,她是那样的怀念“想象中的自己”——嫦娥,帮春来排练时,看着年轻的春来,她“突然觉得对面站着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这种变态的幻觉,使得她做出了过分的行为:“筱燕秋松开手,十分突兀地把春来揽进了自己的怀抱。她的胳膊是神经质的,搂得那样紧,乳房顶着春来的后背,脸贴在了春来的后颈上”,“筱燕秋的手在春来的身上缓缓地抚摸,像一杯水泼在了玻璃台板上……”“表演自恋这幕喜剧只能以牺牲现实为代价,想象中的角色要有想象中的观众来崇拜。一个迷恋于自我的女人完全失去了对真实世界的控制,她不关心与他人建立任何真实的关系”。陷入自恋的筱燕秋已经无法回到现实,融入社会和众人当中,作为嫦娥,活在天上,她才满足;然而她必须站在地上,活在世俗中,经历着一切生老病死。她是筱燕秋,可就是不愿成为筱燕秋;她不是嫦娥,可偏拼命要使自己成为嫦娥,于是,悲剧产生了。
  毕飞宇是这样结构故事的。首先,筱燕秋是天生的青衣,“十九岁的筱燕秋天生就是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老天爷创造一个青衣同样不容易。筱燕秋就是其中的一个”。“青衣”是怎样的角色?它意味着什么?作为京剧的一种行当,同样是表现青年的女子,可以拿她和花旦相比较来认识,青衣塑造和表现的大都是“大家闺秀”型的女子,雍容华贵,严肃正派,温柔娴静,知书达理,但常常命运不好,因此传统上,把青衣称为“苦旦角”。而花旦塑造的是“小家碧玉”型的女子,她们活泼,开朗,敏捷,伶俐。在传统京剧中,青衣被称为正旦,她的地位是高于花旦,排在第一位的,这反映了封建社会对于女性性格行为的审美价值标准。男人喜欢大家闺秀型的女子,她们终日深居闺门,恪守封建礼教,没有实际生活的能力,只会做一些修饰性的工作,弹琴,赋诗,作画,下棋等,一旦遇到不幸,她们不会想到也无力反抗,只能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最终走向自恋。正如波伏娃分析女人陷入自恋的原因时,所指出的那样:“女人却由于无能和隔绝,既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无法对自己进行估量;她之所以自认为最重要,是因为没有一样重要的东西是她可以接近的。”与此相反,像花旦那种不用深居闺门,有一定的生活能力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却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对于女人,如青衣那样自恋自怜的生活状态并不理想。将青衣当成理想的女性形象,是男性社会为驾驭女性,对其进行的束缚和引诱。在我国文学艺术传统中,男人一向欣赏女人的自恋,“女性的哀怨”是一种“美”,她们泪雨涟涟,愁肠百转,无奈无能的形象,往往被作为审美的对象来鉴赏。然而,如前所述,在现实生活中,女人则必定要为自恋付出血的代价。毕飞宇在《〈青衣〉问答》中,这样说过:“有一句老话我们听到的次数太多了,曰:性格即命运。这句老话因重复的次数太多而差一点骗了我。写完了这部小说,我想说,命运才是性格。”从这个意义上理解,作者赋予筱燕秋“青衣”的命运,也就决定了她自恋的性格,随之而来的悲剧便顺理成章,是天生,是命定,所以不可避免。
  与这一情节相对应的是另外两个情节也充分证明了筱燕秋命中确实“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一是“泼开水事件”。十九岁的筱燕秋唱红了《奔月》,事业如日中天,在戏台上实现了自己与嫦娥的融合,如痴如醉,志得意满。可就因为她往另一个青衣李雪芬脸上泼了一杯开水,便掐断了自己的艺术生命——“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颇值得玩味的是为什么筱燕秋要朝李雪芬脸上泼开水,这一行为的发生似乎早有先兆:“厄运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降临了,它笼罩着筱燕秋,同时也笼罩着李雪芬。”一个“已经”,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一切在劫难逃。在故事发展中,直接使得筱燕秋不顾理智向李雪芬泼开水的是:“李雪芬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都卖不出去的货!’”“突然”可以解释为毫无理由,确实我们无法了解为什么李雪芬会别出心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嫦娥怎么说也不能和“狐狸精”“花痴”联系在一起,尽管我国古代传说中嫦娥的形象,众说纷纭,但从来就没有和淫妇搭上边。有一句俗话:“戳人要戳痛处”,意指只有抓住人关键的弱点攻击,才能最伤人。反过来理解,如果批评得不是要害,杀伤力就要小得多。可是,就是这句糊里糊涂、不着要害的话,使得筱燕秋“顺手接过剧务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浇在了李雪芬的脸上”。注意这里作者用的动词是“顺手接过”,本来是送给李雪芬的杯子,现在到了筱燕秋的手里,似乎用“抢”或者“夺”更为恰当,为何用“接”?“接”作为一个动词,它的另一面是“推”“送”,不知是什么力量,将本该递给李雪芬的杯子,送给了筱燕秋,结果她顺手一泼,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看来,如果要寻求“泼水”背后的原因,在现实中,很难找到合情合理的较为圆满的解释,似乎真是“厄运”——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操纵着一切。它早已降临,不可解释,不能抗拒,这就是“命”。另一个情节是“堕胎事件”。如果第一次筱燕秋离开嫦娥是犯了错误,被处罚的结果,那么第二次她告别嫦娥则因为别人的“取而代之”。她死死地霸住舞台,不让,可是身体却垮了。演出前,恰好怀孕,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药物堕胎,这一行动直接影响了她的身体,无法支撑下去,最终被春来取代。筱燕秋再一次与热恋的嫦娥失之交臂,背后的原因是受孕,仅仅一次和丈夫的床笫之事,恰好“一击即中”,这种巧合背后实在有种受播弄的感觉。要知道,生孩子一直就不是个人力量能够完全控制的事,得祈祷观音,上帝,希望天赐贵子。而这一次,上天偏偏在筱燕秋最不能怀孕的时候给她送来了孩子。这一送,把筱燕秋送出了舞台。没有任何抢夺,春来接过了“嫦娥”,代替了筱燕秋。这一切还是取决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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