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灵与肉的切割

作者:周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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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零二年才开始写作的盛可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发表长篇《水乳》《火宅》《活下去》以及小说集《谁侵占了我》,并掀起一股“盛可以旋风”。在二零零三年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评奖中,她被授予“最具潜力新人奖”,足以肯定她的文学潜质与创作影响。初读盛可以,惊叹于她凌厉的语言,冷静得几乎残酷的叙述笔调,有别于当下文坛女性的绵软柔弱之风,可谓是一位独具个性的作家。 而且,在她凌厉的文字背后,蕴藏着她观察此在世界及其剖析自我的独特思想。
  二零零三年出现的一批短篇小说《快感》《无爱一身轻》《鱼刺》《TURN ON》《手术》等中,盛可以在经历语言的狂欢后逐渐走向节制。托尔斯泰说:“没有分寸感从来没有、也不会有艺术家。”分寸感是形成美感强度和艺术感染力的内在制约。在其短篇小说创作中,《手术》显得更有控制力,冷静而理智,是走向成熟和平稳的作品。
  《手术》用她一贯的象征隐喻方式(《鱼刺》隐喻婚外恋对婚姻构成的瓦解,《TURN ON》隐喻性爱的开启等),讲述了主人公唐晓南切割乳房肿瘤的手术过程,同时追忆了她的爱情道路。故事本身可以仅仅作为一次肿瘤手术看待,是日常现实断面上的一个小事件,但实际上,现实的手术刀不仅切割了她的肉体,更深入地伸进她的精神世界,残酷地切割着她的爱情和灵魂世界,而真正吸引读者的,也正是唐晓南在这次手术过程中激烈的灵与肉的碰撞。文本一开始就把唐晓南推上手术台,在漫长的等待中,在被手术单蒙蔽双眼之后,她的思维意识更加清晰,而作者花更多的笔墨凸现她灵魂的深层真实。如果说手术过程的书写是唐晓南的现实真实,那么她手术过程中心理意识的书写就是心灵真实。而这种心理真实比现实真实更具有存在的价值,因为它已经祛除了现实的蒙蔽性质,显得透明本真,直逼灵魂。
  病体被推上手术台后,就成了没有灵魂的“动物体”,任由医生的切割。而医生某种意义上也就是现实的执行者,他们会利用手术刀毫无表情地切割病体的肿瘤,让病人直面冷酷的现实。小说在这种嗜血性的手术描写中,虽然采用耳朵“听”的方式,根据唐晓南的感觉想象进行展现,而没有直接介入操作过程的描写。但近乎将冷酷的切割过程还原了操作的现实,给读者以怵目惊心的视觉刺激。因而有人认为这是一篇类似恐怖小说的小说不无道理。但这种还原性的意义在于对现实的一次深入剖析。残酷与无奈,原本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盛可以说,温室里的花草,不知道阳光与风雨,它们认为生活,就是一种恒温。但这种恒温是无法久远的,在现实面前是羸弱无力的,因而这些花草的存在也就只能是一瞬。其实,在先锋小说中这种“现实暴力”的书写屡见不鲜,作家们用笔触无情地切割着肉体。如像余华,他在《现实一种》中展现的赤裸裸的兄弟残杀,《古典爱情》中柳生在僻巷目睹的解肢幼女,用了极端而残酷的暴力作为其叙述的根本指向,以彻底改写人的欲望、精神、历史和文化的内在结构,把“手术刀”直指人性深处。而在盛可以,她只是借用了病理实录的笔法,把“手术刀”指向爱情的心灵世界。余华的小说就像他认为的“虚构的真实”,充满着象征和想象,展现非理性的真实。而盛可以的真实,是日常原生态的真实和内心的真实,读者对这种活生生的参照,更有现实经验,因此就觉出它的残酷性和锐痛性。盛可以就有勇气冷静地剥离出这种真实,体现出她的与众不同。
  手术不仅冷酷地解剖了唐晓南的肉体,而且还无情地剖开了她的情感世界。当唐晓南手术时,小说给她分割出一个回忆的叙述空间,所以小说具备了两个空间和时间向度,一个是手术过程的物理空间和时间,一个是唐晓南回忆的开放空间和跳跃性的非线形时间。在这两个空间中,后者包含的意义空间更广阔。讲述的是一个未婚女子对爱与欲的反复肯定与否定,对性爱现实既依恋又痛楚的感受。手术的解剖刀指向的是爱情和婚姻的存在与虚无,当下男女性爱观念的探测和疑问。小说主要就是借助这个心理向度展示现代爱情婚姻的不确定性,一种对爱情的困惑。《手术》淡化了背景,没有激烈的情节冲突,仅仅随着唐晓南的追忆,在她微妙的心理流程中,流露着爱情婚姻的体悟。在切割左乳的肿瘤时,她在犹豫是否要切除:“虽然乳房里的纤维腺瘤,就像婚姻当中的爱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当中的嫉妒,无伤大碍,但毕竟身体里长了别的东西,心里不舒坦。医生说没有恶化的可能,他们敢打包票吗?那些婚姻当中没爱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面寻找‘爱情’吗?那爱情当中的嫉妒,不也有些恶化成毁灭性结果的吗?”这段矛盾的心理独白,也是对现时爱情婚姻的一次总结,是当下男女微妙的情爱体验,在否定爱情之后又肯定爱情,呈现不稳定状态。这里透露出唐晓南切除的,不只是生理上的肿瘤,还有她的爱情,因而在切与不切之间,她会犹疑不定。虽然,她对爱情的态度并不是十分忠诚,还有不信的嫌疑,觉出爱情的虚无,正如作者在《无爱一身轻》中对 “爱情是什么”的质询,这其实也是质询当代社会的爱情症结:对爱情普泛的不忠。这是一种游移不定的现代爱情观,它消解、颠覆了传统专一执著、白头偕老的爱情婚姻。伴随着现代生活理念的有意颠覆而来的,首先是爱情必须走向婚姻的传统观念渐渐消解。爱情变得随意化,甚至消费化,当商品经济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爱情也被蒙上了肉身消费的商业化气息。
  唐晓南爱情的切割是必然的,其中交织着几重原因。一,表面原因:她的左乳的肿瘤是破坏爱情的一大原因。乳房是女性的性特征,无性的爱情和婚姻注定是失败的。二,深层原因:唐晓南思想中悖反的爱情观所致。她破坏“炮友”规则,既要爱情又要婚姻,因而跟第一个考虑结婚的男人不欢而散。虽然她清楚这个泛性的时代,爱情和婚姻的虚无,但二十八岁那年,她改变了独身主义的想法,考虑到年龄的现实,“忽然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固定的男人和一个安静的生活”。这就构成她自身恋爱观的前后矛盾,这一矛盾注定了她的爱情必然被切割的命运。三,现实原因,也是直接原因:李喊是在她刚离开江北时偶然在火车上相识的,这时她怀着爱情的被欺骗感,用一个“葬”字概括了此时的心境。她在先前肯定爱情婚姻后又一次否定、犹疑。而李喊是一个准备出国的学生,年轻,现代,不计较年龄的差异,两性相悦就可以远离婚姻。他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是唐晓南爱情失败的诱因,满足了她的情感的渴求;但他俩是没有感情基础的。李喊接受唐晓南仅仅是缘于她的一句“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东西”。李喊的理解是“爱情和婚姻无关”;而唐晓南的理解是“感情是神圣的”,但由于自己是世俗的,无法避免婚姻,爱情的指归还是婚姻。这样他们无法规避恋爱观念的分歧,所以在谈论婚姻问题时,李喊自然无法满足唐晓南的心理期待,对她来说注定又是一次失败的爱情。她感觉身边随时会有“一把无情的刀,把他从身边切割开来”。而小说的巧妙处也在于主刀的是李喊的父亲,在由家长亲临的这场“手术”中,唐晓南完全置于被“宰割”地位。两人的年龄差异也不符合传统婚姻的“门当户对”,一旦揭开她的真实身份,不认同的家长就会操起手术刀割断他们的爱情。爱情在现实的情爱世俗强势压迫下破灭,显示了现实的残酷性。她经历的爱情就像手术中的麻醉,可以麻醉神经,但“不能完全依赖麻药”。人不能总是活在麻木状态,所以在手术中唐晓南一直在捕捉疼的感觉,因为这样才能回到现实,回到真实状态。虽然过后会有疼痛,但她已经学会了自我治疗,“很快就会好的”。这是现代人对爱情的失望构成的免疫。而同样写爱情婚姻的潘向黎,她的爱情主题也有类似的“失落”,但没有像盛可以那样冷峻凌厉,紧跟着 “不悔”的还是充满着的期待。
  盛可以的爱情困惑也是现代人的困惑,是现实不稳定的投射。在表现这种困惑的时候,作者采用了冷静而客观的叙述态度。为保持跟主人公的一定距离,她采用了不同以往的全知视角,第三人称的书写避免了自恋的嫌疑。有时,她会故意从男性叙述者的角度展开故事,抽身而出,冷静叙述。但《手术》似乎更贴近女性视角,用细腻的感觉体验生理和心理的解剖。与一般的女性小说不同,她跳出了囿于自我的小圈子,文学评论家葛红兵在评价盛可以的写作时说:“绝大多数女作家的创作都离不开自我的小圈子,离不开自恋的泥淖。而盛可以……却没有丝毫自恋的影子,小说以客观冷静自我观察取胜,在展示当代女性生活的深层景观上独具特色。”因而,她的小说,不同于陈染们封闭的私人化叙述,全凭女性私人经验书写;也不同于周洁茹们女性肉体的书写,失却意义的追寻。
  文本构思精巧,采用双线并进的叙述方式,一边完整地叙述了唐晓南亲历手术的全过程,一边追随心理流程回顾了她的恋爱史。直至最后两线找到了交叉点:唐晓南的左乳被切割了,紧跟着她的爱情也不言而喻被无情地切割了。小说采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述策略,在比照中更鲜明地展现了灵与肉的冲突,现实对爱情的残酷性,让叙述更富有张力。同时,在描述手术过程中,作者独具匠心地运用移觉,让耳朵观看整个手术过程,捕捉痛的感觉,并让痛感不断走向现实。因此,文本充满着整体的隐喻,用“手术”的隐喻,使人物与故事都具有了诠释爱情婚姻观念的隐喻意味;惟其如此,唐晓南被切割的过程描写,甚至味觉、嗅觉、触觉等真实感觉的描写,使读者既有强烈的智力快感,也更有独特新奇的审美愉悦。阅读《手术》,读者仿佛经历着感受着被切割的疼痛体验,这是小说最主要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①[俄] 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4卷,第375页。
  ②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7页。
  ③葛红兵:《小说的骨感美学》,见盛可以《火宅》文后评论,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