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一个人的银角”

作者:朱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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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林白的作品,一向说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只觉得这是个苍白的名字,在几乎所有的文学史中,它都一律紧跟在“陈染”之后,似是一对漂亮姐妹,缺一不可,又怕只是前者投下的可有可无的倒影。曾一口气读完陈染的《与往事干杯》,与那个叫“肖朦”的女孩一起长大,一起受伤,而当拿起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时,一种熟悉而厌腻的气息很快扑灭了我所有的阅读欲望,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终卷。我自以为是地把它们判为雷同卷,以至于后来也没有认真读完她的其他作品。特别是二〇〇三年以后的《万物花开》和《妇女闲聊录》,对于前者,我认为它破坏了我对“万物花开”这个词语的美好幻想;而后者,则让人感到铺天盖地的琐碎和压抑,似乎每一个毛孔都被它用鸡毛蒜皮和尘土垃圾塞得满满当当,我甚至不相信有人会耐心十足地把它读完,即使有一个活生生的“木珍”坐在他面前,他也不一定会洗耳恭听。所以我倒佩服林白,她竟会如此“入戏”,她说她要寻找一向钟爱的“狂欢”精神和生命饱满的“汁液”。
  之后不久,又看到《去往银角》和《红艳见闻录》两个短篇,因为篇制较短,我还能兴致勃勃地看完。离开《一个人的战争》已经整整十年,十年的日日夜夜足以使一个作家变成其他任一职业的人,当然也足以使一个“林白”变成“林黑”。确实,林白的风格变了。如果说《万物花开》以前的林白给人的感觉是一个面容苍白、忧郁寡断而懵懂无畏的女孩,那么之后则是一个感觉丰沛、面色黑红、颓废而又畏葸的中年女人,一种新鲜而粘腻的亚热带气息迫切而狂躁地从白纸黑字中渗出,充满着沉溺的快感和求救的狂呼。看了作者的照片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她的气质多么像黑辫子大眼睛的三毛,流浪是她惟一的爱情,沙漠是她惟一的家园。
  但是,我宁可以为,林白没有变,她的写作,一如既往地在沉沦和自救。《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人”在封闭的房间中拉下帐幔草木皆兵地生存和成长,“一个人”正揭示了“战争”对象的虚无,小说中一切“非我”和外在于“我”的人事都被虚化了,化成了投于墙壁的暗影。自我和自我的境像作张作致地铺开“战争”阵式,慌乱热闹的内里是彻骨的孤独。林白的小说有缥缈轻忽的特质,这种特质一直延续到《守望空心岁月》《致命的飞翔》《说吧,房间》等多部作品,也许作者要刻意营造一种不真实感,要把自己抽成真空,以便离地飞翔,但飞起来的人连和空气摩擦都会疼痛。如果说,作者的写作是要表现邓肯的唯美舞姿,那么,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荡涤干净冰刀和冰面摩擦发出的尖厉声音。十年后,作者又只身去往“一个人的银角”。主人公“我”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离异且下岗的准知识女性——崔红,小说开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一种尘世气息,充满了真实感,但当女主人公一闪念到想做“鸡”的时候,人物已被暗中偷换——“崔红”被代之以“红艳”,而那列鬼魅的火车又把“红艳”带进了“银角”,“银角”又终于使“红艳”迷失,像劣质而粘牙的奶糖一样难以摆脱,直到她最后的逃离和自救——“向着沉沉大河”的“纵身一跃”——这一跃无论如何仓皇,也当不失飞翔的优美姿势。
  作者像是在玩一种游戏,先叫一个人自我放逐,放逐之地既似炼狱又像狂欢舞会,使人既沉迷又恐惧。人似乎成了巫婆手下的玩偶,而那最后的一跃就像人在梦魇之中的关键性一搏,是人尚难泯灭的生存本能。原来,这依旧是“一个人的战争”,且比十年前的“战争”更加酷烈。如果说,十年前的“战争”因被安排在一个尘世的背景下,而显得那么虚妄可笑、神色可疑;那么,十年后的“战争”则索性走到了虚妄的极致,处处是魔幻化的虚构,让你透不过气,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和一个叫“红艳”的女人一起迷失在一个叫“银角”的地方。作者不再稚嫩而投入地演出自己的成长和受伤,而是老练而无情地导演一场别人的戏剧。
  这场戏剧讲述的是一个人在两种时空中被禁锢和自我逃离的故事。在第一时空中,阴冷而又淫雨的天气和封杀跳楼欲望的垃圾池是女主人公遭受禁锢的隐喻,而去“银角”做“鸡”的念头则是她想要逃离所在之地的隐喻(该“念头”和后文所说的植入大脑的“芯片”两相对应)。值得注意的是,“红艳”在“银角”的入门导师“细眯”也来自一场逃离——从一个不堪忍受的卫生巾厂逃出。“同事”的帮助和自身的资质使“红艳”迅速适应了“银角”的生活,甚至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能够在陪客时若无其事、身处事外地嗑葵花子。但作者没有使她彻底“忘我”,先是“人兽表演”的恐吓,就像贾瑞病中得到的“风月宝鉴”,正照是人面,反照是骷髅,不啻佛家的“当头棒喝”,激人彻悟。但“红艳”已陷入太深,一时的恐惧并没有使她清醒,直到一次无意的闲逛:“自以为越走越远,但最后总是走回那个奇怪的路口。”这个路口的标志是一大片“茂密的鸡冠花”,花的上空飘扬着两只各印有“欢”“迎”二字的“大气球”,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鸡冠花”因花形酷似鸡冠而得名,颜色深红,当属极为艳丽的花种,如果要说出它在文中的隐喻,我以为它是女性下体的象征:“银角”作为一个“淫窟”就是一个以女性的下体招徕男性的地方,而作为广告牌的“欢迎”二字之下就该是最具诱惑力的实物招牌,它们随风摆动,炫魅至极。然而,所谓的“鸡冠花”只不过是“红薯叶子”,“红薯”发达的根须其实是女人的零散肢体,当“红艳”发现这个秘密时受到的惊吓可说是又一次的“当头棒喝”。“鸡冠花”和“红薯”之间的关系极有意味,前者是后者的幻象,就像“红艳”是“崔红”的幻象一样;与之相关,“银角”和“石镇”的关系也是如此。作者亦真亦假地将“红艳”迷失的邪魅之地“银角”和“崔红”想要回到的家乡“石镇”两相叠合,引出了一系列象征序列,形成了完整的隐喻系统。
  于是,迷宫一样的“银角”成了第二次禁锢的象征,所谓的“银角”不过是一个“死角”(这由小说中被叫做“甘薯”的“社会志愿工作者”之口说出)。这使“银角”获得了双重的隐喻义:从表层来看,是“淫角”的隐喻化表达;从较深层次来看,是死亡之地,是“阴曹地府”式的禁锢。两相接通,作者给出的当然不可能是“淫者自弑”的道德训诫,也不会是“色——空”的佛理演绎,而是一种来自于女性自身的、面对身体和性时的耽溺和惊恐,一种沉沦的想象和自救的试练。这是作者导演的一场恶作剧式的游戏也好,或是作者自身陷入的一个难以自拔的梦魇也罢,它都会使阅读它的读者“一个人”经历这一切,让你沉溺、恐惧、骇异和惊醒,最后,你不得不以自己的力量完成“纵身一跃”,回到现实。
  
  ①“狂欢”一词见林白《妇女闲聊录·后记》:“在叙述中,你不得不变过分的主动为有节制的被动,把自我的自由和他人的自由融为一体,复制他人的狂欢从而获得自我的狂欢。而狂欢精神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见《妇女闲聊录》,新星出版社,2004年。而“汁液”一词见林白散文《想起邓肯》:“热烈的情感不被生硬的技巧所榨取,才会饱含生命的汁液”,见林白散文集《在幻想中爆破》,第10页,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
  ②林白:《想起邓肯》:“她的舞姿无拘无束,自然流畅,在海边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就是我向往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