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拯救与灾难

作者:朱美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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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送伞”“雪中送炭”体现了行事的针对性;而“缘木求鱼”“石上栽花”则是反其道而行。这种不顾客观条件限制的妄动和盲动,不但绝无成功的可能,其结果必然走向愿望的反面。
  “山区要脱贫,要走畜牧路”,是地区刘副专员致富一方的经济指导方略,也是他重要的施政理念。为此,他还“在报上写了发展山区经济要走以养羊为主的畜牧业路子的文章”,对自己的理论进行系统的论证和阐述。在扶贫工作中,他和大荒山乡德山老汉家结成了帮扶对子,秉着“你的贫困就是我的贫困,你不脱贫,我的心就不安”的诚意,为德山老汉买了一对高大的美利奥羊作为原始投资,以期不断发展壮大,好让他彻底摆脱贫穷落后的面貌。
  但是那里生态环境恶劣,沙化程度极为严重,极目所见,都是漫漫黄沙和茫茫卵石滩。刘副专员用意虽好,却犯了本本主义的错误,背离了现实可行性。在这样的地理条件下发展畜牧业,无异于倒行逆施,既使原本脆弱的生态环境雪上加霜,又使承受者付出不堪承受的巨大代价。而这一宏伟思路要在德山老汉身上进行贯彻和实现,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就充当了这种理念的实验品,所有压力都聚集在他身上。
  刘副专员希望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羊子羊孙,把自己的设想变成现实,所以要求乡长“把这件事抓好”,“随时将情况向他汇报”。八面玲珑的乡长“感到有千钧重担压在肩上”,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样板羊”“脱贫羊”,是刘副专员理论的实践羊。如果不把羊养好,不但经济不能发展,恐怕都不好向领导交差,因此他竭力放大刘副专员的权威,这两只羊对他而言就成为了权力的代码和符号,他对它们奉献了全部的热情和虔诚。当他把羊代交给德山老汉时,便不断施加行政压力,“一定要把这两只羊喂好。记住,只能喂好,不能喂坏;只能喂多,不能喂少!这是政治任务”;在平日里,则随时用电话对村长进行遥控指挥;在得知羊儿不产仔之后,又让乡兽医站里的兽医来对羊进行了一番身体检查,看是否有生理上的问题。可以说,乡长对长官意图领会得很深,对长官意志也贯彻得很好。
  而相比之下,村长就做得更出色了。他经常来看望这两只羊,“摸着羊身子,一寸一寸地摸,比摸他媳妇还耐心”,并不时提出告诫和意见。在记者来采访的前夕,公羊因为额头受伤了,村长便别出心裁地为羊戴上大红绣球,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羊脑袋上的伤疤。在感觉到羊的毛色不够白之后,他再次发挥主观能动性,先给羊身上刷清水,然后将增白鞋粉均匀地涂到羊身上,“涂了一遍又一遍,把两只羊涂得雪样白”。这样的瞒天过海,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使记者的长篇通讯写得“极有感情,材料充实”,而配发的照片上,两只羊“羊毛雪白,身上没有一点草屑,头上戴着大红绣球,表达了山区群众对上级领导的感激之情”。
  刘副专员的思路当然不只是指导德山老汉一家一户的,“羊喂好喂坏,不光是德山大叔一家的事,其实还是全村的事、全乡的事”。所以,面对寒冷,村小学的小刘老师建议燃起火,以保持羊圈的恒温;面对羊儿不下崽,村里经验丰富的老羊倌建议应该给羊吃些春药,以便早生贵子,为刘副专员增光添彩。
  在唯上原则的主导下,下级对上级惟命是从、恪遵不渝,从不质疑其方案的可行性和科学性。而上下沆瀣一气,又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权力话语网络,德山老汉就处在这网络的包围和覆盖之下,成为独自承受全部外在压力的一环。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最边缘的农民,面对千钧重担,他既无力摆脱,也无力抗拒,何况刘副专员充满好意的扶贫还蒙上了一层恩宠和拯救的色彩呢。
  “这羊可是人家刘副专员花了大价钱买了送给自己的。人家和自己无缘无故、非亲非戚,恁大的官,见自己又是握手又是问寒问暖”,“喂不好这外国羊,对不起人啊!”由于深怀着感恩戴德的心理,在不知不觉中,刘副专员已介入了他的生活,消解了他生活中原本固有的在土地上的劳作,破坏了因时制宜的耕种秩序,让他彻底消泯了自我,把养羊当成了一种宗教行为。虽然“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并非羊有意为之,但是从实际效果上来看,却确实如此。
  为了给羊保暖,德山老汉把羊圈砌在家里,“没有材料,把隔墙拆掉,拌土和泥”。由于把羊抱在怀里、把衣服加在羊身上仍无法抵御逼人的寒气,他便把自己家里的海垡烧燃为羊取暖。要知道这海垡来之不易,须到山后的海子去挖,“来回几十里,要请马车去拉,要付拉车的钱,平时煮饭都是凑合着煮熟,恨不得东西能生吃就好了。老伴、女儿和他的双脚,经常被冻得裂开老宽的口子,钻心地疼,也舍不得笼火烤。裂得实在太凶了,拿针线来像缝衣服一样缝拢。”现在,为了保证屋里的恒温,为了让羊感到舒适,德山老汉豁出去了,颇有卞和献璧的悲壮。
  孟子说过,“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者,则必有为之求牧与刍矣”。在黄沙漫漫的高原上连草根都没得吃,德山老汉便把自己家里都舍不得吃的洋芋拿来喂养。可是那饫甘餍肥惯了的外国羊根本就不屑一顾。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德山老汉只得奉献了家里珍贵的炒面。而这炒面是他买了最好的燕麦,请了最好的师傅做成,准备送给刘副专员以表感激之情的。尽管羊开了尊口,但是吃炒面终非长久之计。为了让羊能够吃到青草,就必须到三十里外去放牧,而来回就是六十里,这娇贵的外国羊怎能吃得这份辛苦?于是德山老汉又别出心裁地花钱去租马来驮羊,导演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一幕。德山老汉原本打算把这钱用来为女儿治病的,“她的啥肺结核越来越重了,脸色苍白,咳嗽发烧、疲软、做不了事”,但是,为了刘副专员的羊,为了所谓的“政治任务”,他也不得不如此了。孟子在几千年前曾经说过,“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而在几千年之后,“羊吃人”的流风余韵居然犹存。
  德山老汉饲羊的虔诚,是一种知恩必报的美德和权力崇拜的奴性的奇妙混合。鲁迅先生说过“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离乱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的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这样沉痛的批判,用在德山老汉身上虽然偏激和刻薄,却也算妥当。面对刘副专员的扶贫羊,他无意识中的等级观念、意识领域中的感恩心理一齐发挥了作用。自己吃的是“羊贴根叶”,却要用炒面、黄豆和鸡蛋来喂羊,在自我与羊之间自觉划定了一个等级差距。所以,他连做梦都想变成一只外国公羊,吃到炒面、黄豆和鸡蛋等平时想都不敢想的美食。
  虽然有着浓厚的奴从心理,但是面对忍无可忍的高昂代价,德山老汉备感委屈和愤懑,曾经也打过退堂鼓。然而既入彀中,要退出来谈何容易。在一系列政治机制的运作中,德山老汉已经成为了一枚不可或缺的螺丝钉,成为了一个乌托邦理念的试验品。刘副专员虽然不在场,但是他的权威却无处不在,他的意志不容随意更改。自古以来,“上有好者,下必有甚者焉”,作为下属,只会变本加厉地执行上级领导的意志,而不会进行淡化处理。既然德山老汉被刘副专员选中作为“典型”,在乡长和村长的理解中,就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和“命令”,所以要推卸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
  正是因为沉重的压力推卸不去,拯救性质的扶贫便演变成了悲剧性的灾难。为了让羊快点下崽,实现刘副专员“只能喂多,不能喂少”的政治任务,德山老汉每天要购买六个鸡蛋喂羊,连女儿买红领巾的钱都付不起。女儿执拗地要钱买红领巾却被一巴掌打得不省人事。在抢救过来后,女儿喝了一碗鸡蛋花进补。但是,懂事的女儿因为自己吃了羊吃的鸡蛋,显出一副“沉默寡言,忧心忡忡,惭愧羞怯的样子”,老担心“羊生气了就下不了小崽崽了”,这样就对不起刘伯伯,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总想对自己造成的损失进行弥补。在和父亲一起外出割草的时候,发现湖心的孤岛上长满了绿色的诱惑,为了让羊能够吃到青翠的好草,她企图涉险越过沼泽,结果却陷入了没顶之灾。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她推入了黑暗的渊薮,“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作为悲剧的制造者,这个社会实在难辞其咎。
  历史总在前进,但是历史中的书写有时会出现惊人的相似和重复。孔子说过,“苛政猛于虎”,而在暴政退隐的时代,仁政也可以造成“羊吃人”的惨剧,拯救的动机也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另外,《好大一对羊》几乎就是一篇现代版的《促织》,只是蒲松龄再现的是暴政下的惨剧,而夏天敏却书写了仁政下的灾难;暴政导致的惨剧犹好理解,而仁政导致的灾难却更加发人深醒。
  《好大一对羊》有着丰富的内涵,既批判了现代社会中不顾现实的形式主义,也批判了政治场域中的唯上原则,在唱出“哀民生之多艰”的同时,对社会文化心理也进行了剖析。“文学是应当探索的,不过,不仅要探索社会问题,而且要探索政治和形而上的问题;不仅要关心社会公正,而且要关心人的终极命运之公正”。可以说,夏天敏的小说《好大一对羊》已经达到了这一难能可贵的目标。
  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已经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这是对它的艺术水准的充分肯定。而作为一部小说,它并非完美无缺。尽管小说悬置了直截了当的道德评判,但是读来总觉得稍稍有点“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且有时“过甚其辞”,假如能够更加内敛些,让倾向性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也许小说在艺术上会更上一层楼。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11页。
  ②《孟子•滕文公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28页。
  ③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8页。
  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