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家夏天敏的悲悯情怀

作者:王 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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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年来,苦难叙事在主流文学中大量出现,构成了当代小说叙事中最受关注,也最有分量的一些文本。例如,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熊正良的《谁为我们祝福》、荆歌的《爱你有多深》、董立勃的《白豆》、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等等。这些作品都以底层人民为表现对象,表达了他们经历的苦难或辛酸人生。其中,《好大一对羊》因为表现了我国偏远地区的生活原状而格外引人注目。二零零四年这篇小说如愿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由刘浩执导的同名电影也在国际上赢得了一致好评。下面笔者想就这篇小说的情感趋向和社会意义谈一些个人看法。
  
  原始生存:弱者的挣扎与希冀
  
  小说《好大一对羊》以写实的笔法,首先将视点投向了贫瘠荒凉的边远地区的农村和农民的生活,着力表现了那里农民的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在看似荒诞的故事情节中表现了农民德山老汉的灵魂挣扎和生活诉求。从而让读者了解,原来在现代化建设的今天,地球上还有这么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还有这么一群在饥寒线上挣扎着的弱势人群。
  德山老汉生活的黑凹村是大山深处的一个极其偏远的山村。这里的自然条件极其恶劣,“走上几十里才见得到一个小村村,一山的石头疙瘩,一山的黄土白尘”。因为地处高寒地带,有土的地方也变成没有任何有机成分的浮土,脚踩下去就陷进脚脖子。草都长不好,树更长不出。“一年不是霜冻就是冰雹,地里种啥没啥。”这里没有水,吃水要到五里外的小黑箐去挑。起个大早,一早上也就是挑一挑水。这里没有柴,“多少年了都烧海垡。这海垡要到老远老远的海子边去挖去挑,拉一车海垡要几天工夫。高原山区的人家,平时煮饭都是凑合着煮熟,恨不得啥东西能生吃就好了。”你看,条件够艰苦了吧,人要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就应该是奇迹了。但是还没完,作品似乎觉得还不过瘾,继续往狠里写。德山老汉住的屋,“土舂的墙裂了许多许多的口子,最长的一道从墙根裂到墙头,娃娃儿的手都伸得进来”。吃的呢,“是些黑糊糊的稀泥样的东西,间杂着几个拇指大的洋芋”,“一年到头都饿着,说不清差多少。”盖的被褥呢,“是一堆鱼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一家三口挤着睡。女主人呢,是个哑巴,“双脚经常被冻得开老宽老宽的口子,裂得实在凶了,拿针线来像缝衣服一样缝拢。”女儿呢,“长到十二岁,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还“脸黄黄的,病恹恹的,一到晚上就发烧”。这就是德山老汉面对的外部环境和家庭环境,生活的重压使他笨拙,木讷,直不起腰来,他甚至都想变成一只羊,吃一吃他作为人时一向不敢吃的东西。因为在饥饿和寒冷的边缘,他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但就在这样严酷和困窘的情况下,德山老汉并未放弃对生命的渴望和对好日子的向往,他以自己最大的可能与恶劣的生存环境作着殊死的抗争和搏斗。小说中,令读者难忘的就是德山在山上刨地的镜头(这个镜头此后还多次出现)。他“在黄土的海洋中有如一座礁盘,定定地在高原黄土的灼热的土浪中刨着没有希望的荒凉”。德山老汉明知道天旱、冷凉,又多霜,这高原大山的顶部,种啥无啥,种啥啥不长,但他就是不愿错过时令,让残存的生活的希望从指缝间逃走。“德山老汉就这样地耐耐心心地刨地,耐耐心心地看着日子从一锄一锄地锄动中流失。”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让家人饱饱地吃上一顿饭,能带小女儿到城里看看病。可以说,副专员捐献的两只羊让德山切切实实看到了生活的曙光,燃起了他心里久违的憧憬。尽管在养羊的过程中,他曾因付出的高代价(女儿因此丢了性命)和高成本(不仅需要吃嫩草、黄豆面、红糖水等上等饲料,还需要定期为它们补钙、洗澡,并在严寒的冬季保持室内的恒温等等)烦躁过,动摇过,但最终毕竟坚持了下来。我想,支撑他的唯一信念恐怕还是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这样一些朴素的想法。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拿视若珍宝的炒面给羊吃,为什么会忍痛掏钱驮羊到花鹿坪去放牧,为什么会拒绝女儿的合理要求而舍得买鸡蛋给羊补钙,为什么自己甘心情愿地啃着冷洋芋而起早贪黑、翻山越岭地到邻县边界给羊割青草这一系列看似矛盾的举动了。
  应该说,作家夏天敏对底层民众深刻的同情和关注,是小说《好大一对羊》最鲜明的情感趋向。因为在小说近乎原生态的呈现和叙述中,我们不仅仅感受到了人物生存的艰难和挣扎,更重要的是我们读到了一种温暖的情怀。小说那种无限的人文关怀和朴实直白的震撼力,最终感染和征服了所有的人,让我们在阅读的同时,饱受灵魂的洗礼。
  
  权力浸淫:生命的虚弱与避让
  
  一部好的小说,难得的是它的批判性和社会意义。
  小说《好大一对羊》首先对德山老汉卑微的生存状态与心理进行了非常成功的描写。这一方面表现在作品对底层农民的木讷、憨厚性格的准确把握,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对德山老汉精神奴性的揭示和批判。
  德山的卑微来自他的生存状态。在大山里,德山老汉几乎是可以忽略的存在,他没出过远门,连小车也没见过,没有得过别人的关怀,他对所居的底层已经习惯性地认同了,也就从来不会产生与别人平等的意识。在他的眼里村长已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何况乡长,更何况副专员呢!因此,对恍如天降的大官,对大官的微笑和握手,他始终怀着感激之情,从未想过他的生存状态与这些管理他的官员有关系。于是,德山自卑了,觉得“平时金贵得很的海垡,现在黑黢黢地像堆牛屎样戳眼睛。这些光鲜的人往门口一站,房子就丑陋得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德山又自豪了,在“全村人的景仰”里,在“走到哪里都有人仁仁义义地招呼,不是喊去吃饭,就是喊去喝酒”的荣耀里,他“觉得浑身舒服,觉得腰板上的劲似乎比过去足了,佝偻的腰也直了许多,眼里的阴郁、呆板也少了许多。一辈子狗样卑贱,活到这份上也值了”。
  福柯说过,“权力的发展不是旨在建立和肯定一个自由的主体,而是制造一种与日俱增的奴性。”感恩中的麻木,敬畏中的渺小,这是德山老汉的基本精神特征。奴性使农民德山产生了超乎他生命本身价值的幻觉,他始终是以报恩的心态去偿还刘副专员对自己的“大恩大德”的。就说养羊吧,他对送来的两只外国羊是否能真的帮自己致富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这是刘副专员送来的呀。养羊成本太高,受不了了,他不从刘副专员身上找原因,而是一味地自责,觉得喂不好这对外国羊,对不起刘副专员的关怀。刘副专员吃过一回炒面,他就认定刘副专员肯定爱吃炒面,就精心地制作炒面(小说中有一段精彩的细节描写)准备送给刘副专员。这时候,他也许真的把养羊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了,作为高于女儿生命甚至高于全家生命的神圣使命来完成了。在权力话语的压制之下,农民德山忍气吞声地甚至心甘情愿地接受和承担了那份偶然降临的养羊灾难和痛苦,最终成了权力碾压下的牺牲品。不能想像,失去唯一女儿(这是他五十岁时才有的呀)的德山,他的情感世界将是怎样的一种不堪!
  其次,对乡、村干部的盲从和自私,小说也给予了无情的嘲讽。大荒山乡的生态已经严重被破坏,“草地经过多年的开垦,早就风化得像戈壁滩,残存的草地瘌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风一起,风化的沙土一团一团卷过来,厚重的泥沙将草地覆盖住,沙化的土地连一星半点的水也存不住”,这些情况乡、村干部不是不知道,而是装作不知道。什么“刘副专员的脱贫思路,是我们脱贫致富的正确方向”,对于上级急功近利的形式主义,作为基层干部的他们,不是去灵活变通,而是机械地层层加码,试图也想以此作为自己的政绩和资本。于是,一对羊的生命的价值、种的繁衍迅即演化为远远高于德山一家人生命价值的东西,原属拯救农民贫困的羊,却异化为压迫人的外在力量。这真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了,养羊成为一种有名无实的荒唐的闹剧,理应引导农民致富的权力最终成了农村弱势群体痛苦和不幸的直接根源。小说结尾,那只把小女孩引向泥淖的黑蝴蝶,成为一种水草丰美的象征,一种“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寒冷,只有软软的、暖暖的温馨”的边远山区农民的生活理想,给大家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满怀愧疚的小女孩被“刘伯伯的羊”给吞食了,那一圈圈的涟漪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无辜生命曾有的忧伤和对未来的期盼。透过这忧伤和期盼,我们能看到一个作家的悲悯和愤怒。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真正要在农村实现现代化,看来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这不仅需要刘副专员们的转变扶贫观念,务真务实,点滴做起,更需要广大的德山们解放思想,打破迷信,调动改变命运的能动性。我想,这可能才是小说《好大一对羊》带给我们的最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