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细读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作者:李俏梅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祭歌”部分的感性表现也是相当动人的:“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这些描写可以说真切地还原了他们死前的挣扎和痛苦,留下了雕塑般的动感形象,而更加让人感慨这栩栩如生的一切是多么容易被掩埋和遗忘。
  穆旦的诗诚然是追求深刻的,可以说他所有的诗作都表现了他对“存在之真”的艰深思考,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丰满的感性表现,它同样不能如此动人。张隆溪在《道与逻各斯》中将它阐述为诗的“不可简约”的象征性,我们不能仅仅从中抽取几条意义就认为我们掌握了诗:“象征的实质恰恰在于:它并不与一种能够用知识性术语予以复制的最终意义相关联,它仅仅把意义保存在自身之中。”
  
  三、诗的思想的复杂性
  
  建立在语言的感性和诗的特殊形式之内的是整首诗所表现的思想的复杂性。“歌颂永生”被许多人看作是这首诗的主旨。比如有人说它是“中国现代诗史上直面战争与死亡、歌颂生命与永恒的代表作”,也有人说,“创作这首《森林之魅》时,诗人已荡涤了对死去的战友的悲恸和哀伤,获得了一个更超越的视角,把死去的英灵想象为与亘古的大自然化为一体,由此获得生命的永生感。这是一种超然的生命哲学观,反映了诗人直面死亡之后达到的一种成熟而超迈的思想境界。”
  但是,作为现代诗歌史上最为曲折多思的一位诗人,穆旦诗中的意义指向却远非这些论者所说的那么单纯明朗。
  这首诗的“祭歌”部分有一个词我们不能忽略,就是“遗忘”,这个词出现了两次:“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遗忘”在结尾的篇幅中被使用两次,并不是穆旦的词汇贫乏,而是这是他要表达的一个重心。事实上可以说整个“祭歌”部分要表达的就是遗忘,遗忘之迅速与遗忘之永恒。“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求生的愿望多么强烈,可是生的痕迹多么容易就被掩埋。在诗的最后,穆旦写道:“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两年后穆旦的那首怀念死者的短诗《他们死去了》,最后一句依然是“遗忘”:“他们死在那被遗忘的腐烂之中。”这不是一个巧合。穆旦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提到“遗忘”?
  穆旦从来不是历史的浪漫主义者。他清醒地知道,作为战争中的普通士兵,他们必然的命运就是被遗忘。事实上,穆旦所参加的这场震惊中外的战争,在我们过去的历史教科书中从来没有被提及,更不用说对他们牺牲价值的肯定了。因为是国民党军队的活动,许多参加过这场战争的幸存者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都得到过不公正的对待,穆旦本人即被打为“历史反革命”,真正正面地提及入缅作战的抗日“远征军”的事迹,是在这场战争结束六十年以后的今年,在我们对抗日战争的宣传论调改变了之后。所谓的“永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和现实的政治需要脱不了干系的。当然穆旦在写作此诗时不可能有如此的预见性,预见到他后来的个人命运等等,但是穆旦对于普通人在历史巨轮中的位置早有深刻的认识。
  在《赞美》一诗里他这样描写他所赞美的农夫:“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在《农民兵》里他写:“他们向前以我们遗弃的躯体/去迎受二十世纪的杀伤”;在《时感四首》之一里他写:“我们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牺牲,/最后的获得原来是工具般的残忍。”普通人向来只有工具般的地位,所谓的“意义”都带有“名词”般的性质,在鼓动他们牺牲的时候是动听的,但牺牲过后却是“遗忘”。这倒颇像“森林”和“人”的关系:森林的每一句话都很温柔动听,却句句都在诱惑人死在它的怀里。
  从穆旦本人的价值立场来看,他当然认为这些“胡康河上的白骨”的牺牲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是值得我们幸存的人或后人永远纪念的,他称“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他称他们为“英灵”。而所谓的历史,是权威者用语言写就的,是带有权力和语言产品的双重印记的。因此穆旦才仅仅在进入自然循环的意义上肯定了他们的永生:“一个长久的生命就要拥有你,/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而对历史能否记得这些“英灵”却表示了怀疑,并且事实上在相当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然确乎遭到遗忘。
  但是穆旦不能遗忘。因为如果不是幸运,如果不是意想不到的坚韧,这个在热带的毒雨里,在胡康河谷阴暗的森林里,在可怕的毒虫、饥饿和痢疾的折磨里“失踪”了五个月之久的诗人,很可能就是那无数白骨中的一条了,谁说祭奠他们不是某种意义上的祭奠自己呢?所以他不能遗忘,也“拒绝遗忘”。于是他以神庙一般的庄严简朴的形式,以最感性丰满的语言,栩栩如生地还原了当时入缅抗日的死难者在原始大森林中的生的挣扎,死的恐惧和诱惑,假如历史遗忘了他们,他至少可以让他们在他的诗里“永生”。这首不可多得的优秀诗篇,被唐湜称为“作者诗集里的冠冕”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也就成为纪念他们的真正的历史丰碑。
  
  ①伽达默尔语,转引自张隆溪:《道与逻各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4页。
  ②钱理群主编、吴晓东点评:《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中学生导读本•诗歌卷》,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页。
  ③唐湜:《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3月版,第87页。
  
  附:
  森 林 之 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穆旦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来,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秘密的原始展开。
  那毒烈的太阳,那深厚的雨,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里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陆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像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没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一个长久的生命就要拥有你,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一九四五•九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