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红是秋栖魂,境乃诗入神

作者:许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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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角西峰夕照中,断云东岭雨蒙蒙。
  林枫欲老柿将熟,秋在万山深处红。
  
  丘逢甲(1864~1912),近代著名诗人、政治家。又名仓海、沧海,字仙根,号蛰仙,又号仲阙、蛰庵、南武山人。台湾彰化人。六岁能诗,七岁能文。光绪四年(1878)为台湾府童子试之冠。十四年,中举。十五年,中进士,授工部主事。辞职不就,返台任教于衡文、罗山、崇文等书院。甲午之战失败,清廷被迫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逢甲迭电清廷,反对割让台湾于日本。光绪二十一年五月,“台湾民主国”成立,逢甲为大将军,率军抗击日本。失败后,内渡回广东,先后执教于韩山、东山、景韩书院,以时务、策论课士,摈弃八股试帖。二十六年,倡办同文书院于汕头,开岭东新学风气之先。宣统元年(1909)广东咨议局成立,任副议长。与黄兴、赵声、胡汉民等深相结纳,支持、掩护革命党人。武昌起义后,出任广东军政府教育部长、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议员。一九一二年二月二十五日病逝。其生平事迹详见于丘瑞甲《先兄仓海行状》、汪瑔《丘仓海传》、丘复《仓海先生墓志铭》、丘琮《仓海先生丘公逢甲年谱》、丘铸昌《丘逢甲评传》等文献。
  丘逢甲早年曾于台湾组织栎社,梁启超倡导“诗界革命”,亦积极响应。一生作诗甚多,惜大多散失。据丘瑞甲《〈岭云海日楼诗抄〉跋》,“积各体诗达数万首。甲午之役,与台湾俱亡。”仅存《柏庄诗草》《岭云海日楼诗抄》十三卷。丘逢甲现存的诗歌,大多是为复台湾、雪国耻而作,慷慨悲壮,雄健奋发,可以《春愁》诗为代表:“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这首写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农历三月二十三日的七绝,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如今依然家喻户晓。但本文介绍的七绝《山村即目》,却别具一种风味。
  “即目”,眼前所见。诗题“山村即目”,就是“在山村放眼观赏”的意思。从标题可以得知,这是一首览景即兴之作。能引发诗人的创作激情,“山村”的风景一定非常美好;而常识告诉我们,风景之美无非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曰地域特色,二曰季节特色。一首风景诗是否出色,主要就是看它有没有写出这两方面的特征。《山村即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为成功的范例。
  一般说来,山区的气候较平原地区复杂。诗的一、二两句就给我们描绘出一幅“西边夕照东边雨”的特殊天气。向西望,“一角西峰夕照中”,傍晚的阳光仍照耀着山峰的一角;往东看,“断云东岭雨蒙蒙”,山岭却笼罩在一片乌云中,细雨蒙蒙。西峰夕照、东岭云雨,都同样富有诗情画意,并且因为强烈的对比,更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奇妙。首二句让我们联想起唐代诗人刘禹锡《竹枝词》中的名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但丘逢甲并非简单地化用或蹈袭;刘诗乃缘情布景之兴,而丘诗却是即景描绘之赋,因而比刘诗来得真切生动,意趣盎然。
  不过,如果此诗仅止于描摹自然之美,那么它并不比文学史上的一般写景诗高明多少;丘逢甲之所以能成为梁启超所言之“诗界革命一巨子”“天下健者”(《饮冰室诗话》),自有其卓荦过人之处。即使是在《山村即目》这类写景诗中,诗人的禀性、气韵和精神,仍贯注、充盈其间。借用一句成语,便是“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但还不够,借用另一句成语,还有一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宁静和肃穆,并且由于诗人的凝望及其画面的定格而直逼庄严和永恒——等我们读完全诗,自会有这种感受。
  诗的前两句,侧重写山中的气候之奇;但“东边日出西边雨”或“西边日落东边雨”的天气夏秋两季都可能出现,故仍不足以担当突出表现“山村秋景”的重任。那么,最具特征的山村秋景是什么呢?“林枫欲老柿将熟”,眼前火红的枫林和柿林告诉诗人,是秋色之奇美。笔者犹记陕西咸阳、西安二市有数条街道,皆植柿树为景,每至深秋,遍街满树的红柿参差上下,如张灯结彩,既秀丽又壮美。若遇山村成片柿林成熟,其壮丽可想而知。
  当然,红之外,秋季具有代表性的景色还有黄和白。黄是平野稻谷等庄稼的成熟,白是水滨芦苇花絮的飘零,红则是山中枫、槭、黄栌等树叶的沉醉。成熟意味着丰收,是嘉祥的象征;飘零意味着忧愁,是伤逝的象征;只有这沉醉的红叶,于将凋未凋之际,拼却全部热忱,彰显对生命的留恋,昭示对永恒的祈望。而且,谷穗黄熟、芦花飞白在先,而“林枫欲老”已入深秋。在暮秋无边的萧疏苍茫里,没有比如血之红更虔诚热烈、撼人心魄的色彩了。这是生命抗拒寒冷的本能反映。凝望这艳丽、壮烈、兴奋的猩红,我们仿佛可以听到秋天的心跳!更何况是遭逢丘逢甲这样的赤子荩臣、英雄豪杰!红乃秋之魂。这也许是诗人于三、四两句转而写秋红的深层创作心理。
  秋红在哪里?在枫叶掌心,在柿子脸庞。此即第三句所云“林枫欲老柿将熟”。诗人来得正是时候,看到了山村深秋最壮美的景致。因为枫叶一老就会枯落,柿子一熟就会掉落;只有当“林枫欲老”“柿将熟”,枫叶要老不老、柿子要熟不熟的时候,才会红得艳丽,充满生机,耐人寻味。我们于此应当特别注意两个字:“欲”“将”。从“欲”“将”二字,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秋红的浓烈、纯正是多么重视和挑剔。第三句在全诗中处于最关键的位置,它既是从单纯写景到借景抒情的转折,又是末句借景抒情、揭示题旨、提升诗歌境界的基础。
  末句“秋在万山深处红”,是诗人对山中秋色的概括和提炼,是全诗的精神所在,是第三句具体描写的自然升华。从语法看,这是一个主谓句,“在万山深处”是状语,主干为“秋红”。“秋红”二字就是诗人对山村秋景的高度概括,以一个“红”字压阵,足见诗人对红色之秋是多么赞赏。同时,“红”在这里是一个动词,具有穿透力和吸引力,这就把秋色的静态美转化成了动态美,因而更具艺术感染力。诗人用远望或想像的办法,将万山深处一片红的壮丽景色尽收眼底,使我们的心胸随之开阔,精神为之振奋。
  三、四两句把枫红柿熟的美景刻画得如此耐人咀嚼,主要得益于诗人能抓住山村深秋时节的典型景物及其特征,对秋色进行高度的概括和浓缩。枫叶和柿子只有到深秋才会变红,所以成为深秋的典型景物,成为深秋的特征和标志。因此,这首诗要表现的虽然是整个山村深秋景色,却只需写“林枫欲老柿将熟”;反过来,当诗人提到“秋”时,我们联想到的也往往是火红的枫叶和红熟的柿子。故于诗末着一“红”字,而境界顿出,全诗皆活。
  另一方面,还得益于诗歌构思的精巧,比较衬托,出奇制胜,画龙点睛。红枫熟柿是触发诗人兴致和灵感的媒质,是全诗的着力点,但诗人并不直接由此入手,而是从外围的夕照、云雨写起,以西峰夕照、东岭云雨之稀奇,衬托红枫熟柿之神奇。在比较衬托的基础之上,诗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出人意表之思运画龙点睛之笔,揭示山村秋景之神韵。丘逢甲的《山村即目》使我们想起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诗因山桃花开迟于山外,称春光转移入山;丘诗因枫柿红熟艳于夕阳云雨,言秋色竟藏深山。二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仔细比较,不难发现,白诗的技巧是显露的,多少有些为情造文、因巧成篇的嫌疑;而丘诗的技巧是含蓄的,其“秋在万山深处红”的发现是顺藤摸瓜、自然获取的。另外,从谋篇布局讲,白诗是牵引式的,动力在前,一、二两句即已将诗歌的构思和盘托出;而丘诗则是推进式的,动力在后,经过前三句的充分蓄势才于末句揭开神秘面纱,给人以豁然开朗的欣喜和畅快。故《大林寺桃花》以技巧争先,而《山村即目》以境界决胜,白诗终逊丘诗一筹。
  柳亚子先生称丘逢甲诗多“英气”(《论诗六绝句》),钱仲联先生称丘逢甲诗“沉郁顿挫,悲壮苍茫”,“似陆剑南,似元遗山”(《梦苕庵诗话》),“接近杜甫”(《清诗三百首》),先贤所论,固侧重其感怀旧事、伤心时变的主旋律作品,但验诸其他“闲篇”,亦十分恰当,《山村即目》即其一例。一首即兴的七绝,能写得如此雄浑峭拔、光彩耀日、深邃精警、境界浑成,是足以承担“诗界革命一巨子”和“天下健者”的美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