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水木清华 江山有待
作者:张亚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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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林总总表现山水清音、林泉高致的晚明小品中,钟惺的《浣花溪记》可谓手眼独到,别具风神。
作为小品选本的必录名作,《浣花溪记》特色何在?妙处何在?山水游记,佳制甚多,何以选家独爱此篇?伯敬短文,仅数百字,何以读者百读不厌?
游记文体,别是一家。如果处理不好,则难免“泛而不切”或“拘而寡韵”之病。古人早就有作文之事,游记最难的感慨。“未落笔时,搜索传志,铺叙程期,洋洋洒洒,堆故实于满纸,但数别人财宝而已,于一种游情了不相关。即移之他处游亦可,移之他人游亦可。”(曹学佺《洪汝含鼓山游记序》语,详陆云龙辑《翠娱阁评选十六名家小品》)如此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游记自然令人生厌。
伯敬耽林泉之趣,喜游览登临,但于游记一体,却慎重有加,绝无率尔操觚之作。检视其《隐秀轩集》,游记竟不满十篇之数。较之公安三袁、同人(刘侗)、霞客(徐弘祖),伯敬游记堪称少而精。而《浣花溪记》乃其尤佳者。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之委也。
这种开门见山、横空出世的全景入题,一扫普通游记开篇,志乘舆图般的繁琐考证和訦唆拖沓,给人以清新俊爽之感。短短五十四字,竟有十五处句读。二字、三字、四字、五字、六字句交错杂陈,如急管繁弦,似银瓶乍裂。移步换景、目不暇接之余,读者不知不觉,宛如游客而渐入山水妙境。
然而,如果作者紧接着摇全景为特写,从细部描摹浣花溪,则不免落入游记俗套。当然,伯敬不会出此恶手。且看大手笔如何运作:
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注意!这一句转折正是《浣花溪记》的文眼所在。水木清华有待少陵草堂而生色,《浣花溪记》亦因老杜文章而增辉。
关于山水名胜,伯敬曾有过一段妙论:一切高深可以为山水,而山水反不能自为胜;一切山水可以高深,而山水之胜反不能自为名。也就是说,作为自然景观的山水有别于充溢人文气息的名胜。“山水者,有待而名胜者也:曰事、曰诗、曰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钟惺《〈蜀中名胜记〉序》)如果说窈然深碧、水木清华的浣花溪只是一处自然山水,那么,她还必须“有待”草堂、东屯之遗事,少陵、伯敬之诗文,方能成其为名胜。不然,游者之“偶然独往”“神肤洞达”,读者之幽情孤诣、一往深心,便都无从着落。少陵草堂,为浣花溪之眼;相关少陵之事、之诗、之文乃《浣花溪记》之眼。游记惟如此,方能慧心博识,述作兼美,权实相驭,理趣互生。“要以吾与古人之精神,俱化为山水之精神,使山水、文字不作两事,好之者不作两人,入无所不取,取无所不得,则经纬开合,其中一往深心,真有出乎述作之外者矣。”(出处同上)由此看来,伯敬对于山水游记的创作是有明确而独特的理论主张的。缺乏事、诗、文等“山水之眼”的模山范水之作,伯敬非不能为,乃不屑为。伯敬游记文不轻作的原因,于此或可略窥一二。而《浣花溪记》之所以言简意赅,耐人寻味,当然与作者贯彻了水木清华,山川有待的游记创作原则密不可分。
清姚承绪《武趋访古录•弇山园》诗曰:“胜地非名流,水木寡生色。名流非胜地,风雨渺良觌。”而尤侗在给徐崧、张大纯《百城烟水》所作的序中也说道:“夫人情莫不好山水,而山水亦自爱文章。文章藉山水而发,山水得文章而传。交相须也。”正是伯敬“山水有待”说的发挥。较之流俗游记,《浣花溪记》不仅得力于“山水之眼”,而且成功地将山水之精神、古人之精神与作者之精神、读者之精神熔汇一炉,密合无间,这正是《浣花溪记》的特色所在。
自“行三四里为青羊宫”至“碑皆不堪读”,为浣花溪记游之主体,其文字清幽之妙,结构详略之胜等等,诸家选本言之甚多,这里不赘。
倒是下面一段貌似突兀的“钟子曰”,不少论者认为于游记文体多少有点“不伦不类”。这种意见,笔者实在不敢苟同。且看伯敬如是说: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于友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钟子”乃伯敬自称,此一段绝大议论,不可当平常文字看!
单就形式而言,这段议论穿插于游记中确实稍显突兀。然细味之,这又正是“钟伯敬体”散文“宁生而奇,勿熟而庸”“宁选而后作,无作而后选”的妙处所在。作为竟陵派的领袖人物,伯敬散文往往能打破常规,别创一格,于突兀处显本色,在生涩中见奇崛。衡之伯敬散文“幽深孤峭”“孤行静寄”的总体美学风格,这一段“钟子曰”确乎是“以灵致厚”“别出手眼”(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钟提学惺》),此其一。即从内容着眼,“钟子曰”云云,亦颇多可三致其意者在焉。从自然山水之清远、险奥,到严公杜老之患难友朋;从奇缘天遣,到穷愁择胜;从少陵之好整以暇、可以应世,到仲尼之从容不迫、进退有据。终以诗圣直拟孔圣,婉转曲折、层层推进。非一代作手,断不能为也!再从结构上看,这段议论不仅与前面的水木清华、江山有待遥相呼应,而且更进一步深化了浣花溪“山水之眼”的人文内涵。山水而少陵,少陵而孔子,伯敬深意,不待言矣。
除此之外,《浣花溪记》尚有其收束之妙,值得玩味: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钟惺记。
伯敬好友谭友夏《初游乌龙潭记》有登览“三患”之说,慎娱居士李流芳亦有虎丘宜月、宜雪、宜雨、宜烟……无所不宜,而“独不宜于游人杂沓”(《江南卧游册题词•虎丘》)之叹。填山沸林、附膻逐臭,自是秽杂可恨。即红粉笙歌、一二点缀,亦终不如山空人静、独往会心。晚明俊士,大都如此,而伯敬更其甚者。更何况“公款旅游”,前呼后拥,俗吏浊流,招摇过市。种种丑态只能是玷污清华,败人幽兴!伯敬对此,自是深恶痛绝。但不堪之情,如若直接道出,则不免刻露之嫌。“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恰似神来之笔,既以幽人独往的实际行动将主体的孤傲清高和盘托出,又深得“钟伯敬体”幽情单绪、纡回峭拔之妙。整篇游记,于一波三折后,戛然而止。然浣花溪委之山水清音,少陵孔圣之人文情怀,犹萦回胸际,挥之不去。
附:
浣花溪记
□钟惺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之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水木清华,神肤洞达。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过此则武侯祠,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桥其上,题曰:“百花潭水”。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碑皆不堪读。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友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钟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