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欲说还休的羁旅愁思
作者:张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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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
晚唐五代词风,绮靡无力。到了北宋前期,词作仍没有突破“词为艳科”的藩篱。真正打破词的狭隘观念,并“指出向上一种,新天下耳目”的就是北宋中期的苏轼。胡寅在《酒边词》序文里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苏轼被认为是豪放一派的创始人,但其词却也不乏委婉含蓄之作。正如这首《蝶恋花》,抒发羁旅愁思,无限蕴藉。王士祯《花草蒙拾》中说:“‘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这大概是与词人的身世有关吧?苏轼一生中曾三度被贬官谪徙,可以说,飘泊不定的羁旅生活是造成词人“无限愁思,诉诸绮靡”的原因。我们试分析其作品:
“花褪残红青杏小”,于写景中点明时令,即暮春时节。“花褪残红”,是一个主谓宾结构,指杏花已经凋尽。而“青杏小”更说明了春光已了,夏天即将到来。这一句说明残败的杏花已经褪尽,不再有难看的枯花败蕊,代替它的是满树青青一色的小杏子,煞是可爱。其实,当春意盎然的时候,满树鲜红的杏花是最令人陶醉的,它最能代表春的风韵。可是当“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盛境悄然流逝,而出现了满树枯花的时候,春天的美丽也就大打折扣了。如今青青的小杏子点缀枝间,凋残不尽的枯花已荡然无存,无疑是会让人产生一种新时节到来时的新鲜感和愉悦感。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这一句是春夏之间又一典型景物。轻快矫捷的小燕子在空中快乐地自由穿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忽而翻着筋斗,忽尔平步伸舒;叽叽的叫声点缀着平静的村野,与它的叫声相应的,则是潺潺清碧的河水,绕着乡野的人家流淌。那哗哗的水声,夹杂着零星的叽喳声,不正构成了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吗?词句所描绘的意境是优美的,透出的乡村气息是活泼的。然而在优美与活泼之后,却也隐透着一股莫名的忧伤,那活泼欢快的小燕子和潺潺清碧的河水,勾起了词人的乡情。作者看着眼前的景物,想起了家乡的春夏之交不也是这样美好吗?家乡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留恋的地方。记忆中的美好景物,几乎都带有家乡的烙印。而眼前的燕子与绿水恰似家乡的旧识,这怎能不让人心动神驰呢?以燕子的意象来表达“睹物伤情”的忧思在古代文学中是有它的传统的。早在《诗经》已有“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这样的句子。宋词中亦不乏此类,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张炎《清平乐•采芳人杳》)。大概是因为燕子冬去春来的习性很容易让人们感觉到岁月的流转和居处的不安定,而它们那准时回归原主旧巢的喜好,也时刻提醒着人们忆起家的温暖,激发人们归家的愿望。我们敏感的词人苏轼对此景此情更是感慨万千,欲说还休。在这一句中,“绕”字有动感,也最传神。既表现了流水的声音与态势,衬托了乡野的宁静,又表达了词人萦绕曲折的情思,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别创一种意境。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把春去夏来的景象描绘得更加鲜明突出。风儿刮过,柳絮随风飘舞,如今是越吹越少,竟至稀稀落落,分明可数。而原野上的芳草,郁郁青青,直伸向天涯的尽头。词人只选了“柳”与“草”两种景物,就把春意阑珊的意境渲染无遗。“又”字是理解本句的关键。有人指出,“吹又少”指同一春天的景象,柳絮已不断被风吹少,如今又少,可见词人对柳絮的关注。这是不符合实际的。
词人只是在此路过,短暂的停留怎么会那么明显地看到柳絮减少呢?除非词人再延搁几日,或许才能体会此“又少”之义。其实“又”字是就不同的春天而言的。也就是说,词人常年飘泊在外,所见春去夏来、柳绵减少的景象已非一次。今年,当诗人再一次从柳枝前走过时,眼前所见不禁使人心头一震:怎么又到了“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时节了!去年的此景可还在我的心头啊!再回顾四处,芳草也已经郁郁葱葱,绿遍了天涯。时光如此飞逝,又是一年春暮,这怎能不让人感到忧愁呢?而这忧愁恰又似那绵绵的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悠悠飘散,不可捉摸。大概人生恰似这飘忽不定,无法把握的柳絮,只是偶尔飘落在青青的野草间,而大自然却是生生不息的,如这芳草般“春风吹又生”。人生的不自由中又因着自然的生机而孕育着无限的希望,而这一切情思都寄予晴翠的芳草。人与自然,景语与情语也因之融合为一。这就是中国古诗韵味之所在。据《历代诗余》引《冷斋夜话》说:“东坡东渡海,惟朝云王氏相随,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又据《词林纪事》卷五引《林下词谈》云,诗人谪居惠州时,曾命朝云歌此词,“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诗人“诘其故”,朝云回答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可见这两句感人至深,其中所寓的人事变换和人生况味自是一言难尽。如果像后来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仅仅把这句诗理解为苏轼的旷达排解之词,恐非其本心。
上片是对暮春景色的描写。俞平伯说:“言春光已晚,且有思乡之意。”(《唐宋词选释》)词人虽然感叹春光不再,但是春夏之交的风光却一样地优美动人,充满生机。诗人笔下有满树青青的小杏子;有欢乐活泼的小燕子;有哗哗的绿水绕着人家;也有随风飘荡的柳絮伴着芳草天涯。景物描绘之中,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乡村气息。因此,词人并不是悲叹春景的凋残,因为在词中找不出丝毫的破败景致。词人所感叹的,乃是时光的流逝和羁旅的愁思。词人欣赏着美好的风光,一边又默默地沉思:一种无法名状的淡淡忧愁始终缠绕心头,大有一种“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伤。越是美好的景色,就越是能勾起人的怀思,更何况词人此际如此落泊飘零呢?词句以“乐景写哀”,使人倍感其哀。这正是词人的高明之处。
上片的描写,着意于景物,下片则转向人的描写。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围墙里面,指的就是绿水环绕的那个“人家”。当词人正在“人家”的墙外行走时,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嬉笑声,便忍不住驻足细听。原来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无忧无虑地荡着秋千!那笑声是那么的清脆,又是那么的欢快,正与词人的苦闷形成鲜明的对比!词人不禁感到一阵阵的心酸:为什么偏偏自己这样悲惨呢?墙里,是人家,佳人在里面无忧无虑地生活;墙外,是道路,行人在此走过。这些本来都是互不相干的事物,但是词人丰富的感情,却将它们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构成鲜明的对比,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此一句仍是以乐写哀,衬托词人难以排遣的愁绪。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是写词人内心的感受。佳人的笑声强烈地刺激着词人的心灵,词人的心绪又开始矛盾了。本来愈是听到笑声,愁思就愈是强烈;可是愁思愈是强烈,却愈是要听人家的笑声。或许那笑声就有能安慰心灵的神奇的力量。然而,事与愿违,还没等词人回过神来,笑声就已渐渐消失了。天真的少女哪里会顾及墙外行人的感受呢?她们玩累了,笑够了,便袅袅婷婷地回去休息了,哪知词人刚刚因她们而起的美好联想和愉悦之情也随她们的离去而终止,并因此平白添了一层烦恼。这对词人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打击,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无法逃避的愁思了,外界的干扰使他感受到的是更多的失落和更复杂的情绪。因此,词人再也无法忍受了,竟至愤怒地说,太无情了!可是反过来又一想,各有各的欢乐与忧愁,人家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迁就你的感情呢?到这时,词人满腹的孤独和忧伤突然无处宣泄了,只能以诙谐的语调自我解嘲:“多情却被无情恼”一个“恼”字表达了词人欲泄不能,欲说还休的情绪。句中“渐”字最为传神。它不但表现出少女渐渐离去的情景,同时也刻画出词人对笑声的依恋,那余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他明知少女累了,回去休息了,却依然驻足倾听,以捕捉哪怕微小的偶尔发出的笑声。词人的痴迷神态在这时已经被展示得活灵活现。
总之,本词运用了“以乐景写哀”的手法来表现羁旅的愁思。暮春的美景与词人的伤感的情绪本是矛盾的。它触动了词人的愁思,却又以它所包含的无限生机冲击着词人,冲淡了他的愁思;景物的清新和人物淡淡的情思互相呼应,最终又达成一种和谐飘逸的美。正是东坡性情中豪放之外另一本色,造成此词词风婉约,语言平实,由此也可见苏词风格的多样性。而又以其对暮春景物描写的生动、传神,颇有村野气息,《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将此词题作“春景”,大概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