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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骑射是男儿
作者:孙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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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鈗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
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
——宋•柳开:《塞上》
一
我国古代诗歌,自汉魏以来即不乏以边塞为题材的作品。所谓边塞,大致指我国由东北至西北汉族与北方各少数民族接触交往的地区;那里对内地而言属于边远处所,又因防守需要而设置关塞。汉魏乐府的《鼓吹曲》本北狄乐,《横吹曲》本西域乐,其歌辞已经包含述说征战之事,表现北方各少数民族的尚武精神,也有当地风光习俗的描绘,不妨视为较早的边塞诗。而后文人写诗借用此类乐府旧题,则多叙边地从军之苦,抒征人思妇之怨。
唐代诗歌空前繁荣,边塞诗是其重要的一个方面,并且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尤其是在盛唐时期,高适、岑参等诗人以边塞诗著名,文学史上称为“边塞诗派”。唐王朝与各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主流是和睦相处,促进了彼此的团结和交流,如文成公主与吐蕃松赞干布的结亲,但也存在着争战攻杀,如太宗时的征高丽,玄宗时的征南诏,属于唐王朝“开边”启衅、穷兵黩武,而多数情况则是少数民族统治者发动对内地的劫掠侵扰,唐王朝起而自卫还击。因为在安史之乱以前,唐代国力强大,所以敢于自卫还击,并且往往获取胜利。这对于保卫当时已经高度发展的封建经济以及维护封建国家的统一,都具有进步意义。唐代边塞诗除了有些作品抨击统治者穷兵黩武的罪恶,揭露对外侵略战争带给各族人民的苦难之外,一般是体现着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精神的。
这种边塞诗到了宋代,因社会政治状况不同而发生了变化。宋代国力远不能与唐代比,宋王朝对于外族统治者的劫掠侵扰主要采取屈辱求和方式,依靠每年输送大量银、绢去换得一时的苟安。这在当时是绝对不可以倚恃的。终于,北宋为女真族的金政权所灭,南宋为蒙古族的元政权所灭。所以,边塞诗在宋代的创作极少,虽然宋诗中并不缺少爱国主义的歌唱。就是为数甚微的边塞诗,也与唐代边塞诗面目各异。南宋四灵派、江湖派作家喜欢摹拟唐人,曾写过边塞题材的诗歌,但那是毫无现实内容与艺术生命的复制品,不值得一提。倒是北宋建国之初,偶有一些边塞题材的诗歌,反映出当时外族入侵的局势还不那么严重。如太宗时王操在其《塞上》诗中写到:“无定河边路,……多年息虏尘。”又如真宗时郭昭度的《塞上曲》:“胡马秋肥塞草黄,弯弧直拟犯渔阳。归鞭却避弓闾水,知是嫖姚旧战场。”诗中借古喻今,见出边塞比较安定,因为当时党项族的西夏政权尚臣服于宋,契丹族的辽政权的进犯也时为宋所击退。直到仁宗时,胡宿的《边思》诗犹有“一鼓系名王,三捷献英主。天山挂雕弓,玉塞休强弩”之句。但这时情况已有所不同了,宋王朝内外危机都日益严重了,所以胡宿的《塞上》诗就自欺欺人地说什么“五饵(汉贾谊提出的笼络匈奴贵族的五种诱饵)已行王道胜,绝无刁斗至阗颜”。此后,王安石伴送辽使至涿州写下《出塞》《入塞》,南宋初年曹勋出使金国也写下相同题目的诗歌,那主要是表现沦陷区遗民的悲惨处境与故国之思,沉痛凄凉,已无唐代边塞诗的雄迈作风与激昂情调了; 而像陆游《出塞曲》那样在与悠游无所事事的贵胄公子的对比中歌颂英勇杀敌的爱国志士的作品,则是凤毛麟角。
二
在沉寂的宋代边塞诗坛,却有一首别具一格的边塞诗,甚为引人注目,这便是北宋初年人柳开的《塞上》。它不像大略同时的郭昭度等人借汉逐匈奴的史事以写宋王朝的还能抗击外族入侵;也不像而后王安石、曹勋《出塞》《入塞》描写“尚有燕人数行泪,回身却望塞南流”、“数日望回骑,荐致临风悲”,以及陆游的《出塞曲》描写“佩刀一刺山为开,壮士大呼城为摧”;同时,与唐人边塞诗的较多描写从军的豪情壮志和边地的风沙苦寒也颇异其趣。它描写的是塞上的明丽风光和北方游牧民族的狩猎生活。这与宋代建国伊始、国力犹盛有关,汉族政权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相对相安无事,反映着民族间的融和友好的趋向,所以诗中不见因战争侵扰而引起的敌对情绪和侮辱性词语。而这,如前所述,正是我国境地各族关系的主流。由于它在边塞诗中别具一格,因而也就分外值得重视了。
柳开在宋代最早提倡韩愈、柳宗元的古文,甚至取名字为肩愈、绍先。他是北宋诗文革新的先驱人物。但他的文章却较为晦涩,道学气太浓。南宋刘克庄称其“划去五季(五代)衰,挽回六籍(六经)醇”(《后村大全集》卷六《书山堂》),乃是夸誉过当。他本来不以诗著称,今存十六卷的《河东先生集》中只收有诗三首,均无特色。其《讽虞嫔诗》责备舜妃娥皇、女英不为父(尧)死而伤心,却为夫(舜)离而泪血:“父轻夫重当何淑?”完全是一副学究面孔,无怪清人翁方纲亦谓此诗“于风雅殊远”(《石洲诗话》卷三)。在边塞诗中别具一格的《塞上》,不见《河东先生集》,而见于北宋末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十五所引《倦游杂录》(南宋初阮阅《诗话总龟》卷四“称赏门”亦引),与集中现存三诗比较起来,同样别具一格。《倦游杂录》记载冯端很喜欢这首诗,亲自书写,并且“顾座客曰:‘此可画于屏障。’”后来,果然“都下(汴京)好事者画为图”(《诗话总龟》卷十“雅什门”引《诗史》)。足见此诗一时传诵,备受称赏。
三
《塞上》诗主要描写剽悍的北方少数民族的能骑善射。万里晴空之下,辽阔草原之上,数百名健儿纵马驰骋。忽然,一枝响箭穿向云天,大家不约而同地立刻勒马伫立,昂首放目,凝神远望。诗人仿佛是一名技艺超群的摄影师,迅速抓住这瞬间的景象,拍下一个精彩无比的镜头,并且贯注了诗人炽热的主观感情。
在这首诗中,诗人先用“鸣骹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两句来描写一枝飞箭风驰电掣地刺入高空。“鸣骹”同“鸣髇”、“鸣?”,也叫“鸣镝”,一种发出响声的箭,古称“嚆矢”。《汉书•匈奴传上》:“冒顿乃作鸣镝。”可知响箭是北方少数民族习用的武器,“直上”,表现箭射出后的锐不可当之势。“一千尺”,形容箭的射程之远。“天静无风”,不单写出了草原上空的清明宁谧,也写出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寥廓无边。因而那飞箭的呼啸之声就掠过大地,响彻云霄,传送得更加清晰、更加嘹亮、更加遥远——“声更干”。云气潮涩,回音必滞,器物浸润,发音必沉;于是诗人以表现燥性的“干”,来形容箭声的轻脆、尖厉,可谓一字传神。刘克庄《黄蘖诗》说“疏林霜下叶声干”(《后村大全集》卷五),联系落叶的飘然而下的形态,“干”字就用得不是地方,倒不如“萧萧”二字能曲尽其妙。与刘克庄同时略早的徐玑在其《晓》诗中说“犹干竹叶声”(《二薇亭集》),以“干”状风竹之飒飒作响,亦不尽妥帖。惟独形容“天静无风”中“鸣骹”之声用“干”为逼肖。这里,诗人扣着“鸣骹”绘影绘声:上句“直上一千尺”,属于视觉感受,侧重写高,箭身一点,箭影如线;下句“无风声更干”,属于听觉感受,侧重写远,箭声震荡于旷野之上,而这旷野之上的天幕,又恰为箭身、箭影的深色点、线提供了面的浅色背景,点、线、面相互结合而成天然精巧的构图。
写了天上的“鸣骹”之后,诗人紧接着写地下仰看“鸣骹”的人,这就是诗的后两句:“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碧眼”在这里既突出了北方某些少数民族的生理特征,又切合此时抬头望箭的规定场景,还因为眼睛作为心灵的窗户,人物的内在情感与外在风采,都可以通过它来集中体现,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个,指眼珠)中”(东晋画家顾恺之语)。“胡儿”,犹言胡人小伙子。后来王安石的《明妃曲》诗说“明妃初嫁与胡儿”(《王文公文集》卷四十),欧阳修的和诗也说“维将汉女嫁胡儿”(《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八《明妃曲和王介甫作》),都以“胡儿”称外族年轻人。而在柳开诗中则更包含着亲切的语调。“骑”,骑兵,这里指骑在马上的人。“提”提收、提控,这里指拉紧马的缰绳。“金勒”,金属制作、装饰的带有嚼口的马笼头。“碧眼胡儿三百骑”,描绘一队少数民族的年轻骁骑,句中虽只排列名词,实是以静写动,使人想像那眉宇间流露着威武气概的草原汉子们扬鞭跃马、奔逐追驰的热烈场面。“尽提金勒向云着”,则又以动写静:拉紧了马缰,抬起了望眼,一个接一个的动作霎时聚落在全体骑手的屏气凝视中;正见喧腾,忽归沉静,“向云看”的“三百骑”深深被“直上一千尺”的“鸣骹”所吸引,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宛如戏曲舞台上的角色亮相,具有一种雕塑型的美。唐人李益有一首题为《从军北征》的边塞诗:“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这末二句,写“征人”因闻笛思乡始翘首望月,情原非由所“看”之“月”引起,“月”仅作为乡心之寄托,故而茫然“回首”,格调低沉、色彩灰暗,且无雕塑型的美。对照起来,柳开诗可谓青出于蓝了。
因为是一首绝句,字数有限,诗中就难以面面俱到地展开一个全过程。诗人恰能利用短小篇幅,舍弃次要情节,捕捉最为精彩动人的意象,将北方少数民族的剽悍性格与尚武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愧为宋代边塞诗的“压卷”之作。
柳开生活在北宋初年,宋诗尚未形成铺陈直述,以议论说理见著的特色。同样的内容,在欧阳修诗里却是“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明妃曲和王介甫作》)的质直表现。后来苏辙出使辽国时,在《虏帐》诗中也是“舂粮煮雪安得饱,击兔射鹿夸强雄”,“钓鱼射鹅沧海东”,“弯弓射猎本天性”(《栾城集》卷十六)的夹叙夹议。比较起来,柳开此诗犹有唐人风韵,空灵蕴藉,情辞丰腴。在以意趣气骨、拗折瘦劲取胜的宋诗中,也应算是别具一格的了。而柳开曾经“部送军粮至涿州”,“使河北”,“知代州”,又“徙忻州刺史”,并且“善射”、“倜傥重义”(《宋史•柳开传》),则又可以使我们知道《塞上》诗写得如此成功,乃是与诗人身历其境,具有实际生活体验紧密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