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精神自足与人格独立

作者:胡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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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
  [2]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
  [3]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
  [4]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5]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6]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孟子生活在战国中期,其时游说讲学、论驳辩难之风盛行,他为实现个人的仁政主张,奔走于诸侯之门,但并无哀乞垂怜之态,其“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尽心下》),有时甚至逼得君王无言以对,“顾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表现了一个胸怀天下、心雄万夫的政论家的气概。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的精神自足和析理斩截的思辨力,使其文章极富于挑战性,大多感情激越,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真是“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文心雕龙•辨骚》),令人不敢仰视。但正如清代桐城派三宗之一的姚鼐所言:“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海愚诗钞序》)天地间阴阳互生互动,人世间文章亦宜刚柔并济,文风才可摇曳多姿,意旨也能蕴藉含蓄,而《孟子•离娄下》中《齐人有一妻一妾》一章,颇符此理。读者若与书中其他文字共读,方悟孟子行文的诡谲多变。
  这篇短文连标点算上,也只有二百四十余字,却历来为人所重。南宋吴子良《林下偶谈》卷四云:“(孟子)文法极可观,如‘齐人乞墦’一段尤妙,唐人杂说之类盖仿于此。”他将其作为后代杂谈笔记的渊薮。明清以后,更有“好事者”把其思想抽绎敷衍,作成戏剧谱为曲词,如明代孙仁孺《东郭记》、清代蒲松龄《东郭萧鼓儿词》。这篇文章,为何魅力如此之大?
  作为《孟子》中独立成篇的文章,人们一般将《齐人有一妻一妾》视为文字浅显、含意深远的寓言。寓言这种写作体裁,常常以委婉隐曲的方式,形象地展示生活中某些现象,从而揭示一定的人生哲理,其所蕴藏的普遍意义,多从所描述的事件中隐隐显露,令人反思回味,启人灵智。寓言之妙,正如黑格尔所言,“把寻常现成的东西表现得具有不能立即察觉的普遍意义”(《美学》第2卷第109页),而孟子的这篇寓言,所指向的“普遍意义”,就是其哲学修养论中一贯宣扬的独立自尊精神。
  我们知道,孟子的哲学修养论以人性善作为基础。他认为,人的善性,与生俱有,不假外求,其具体表现于仁义礼智之“四端”(《孟子•公孙丑上》)之中,作为一个理性的人,要自立于世,须不断完善自己这种“天所予之”的美好品性,如此就会精神满足,不为物欲所惑,才能“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受艰难气若虹”(陈独秀在狱中赠刘海粟语),无愧于做人的凛凛尊严。性善论虽然主观唯心论色彩较浓,但它作为一种伦理哲学,利于激发人们的主观能动性,强调仁的修养的自觉完成,启迪人们凡事如欲臻至善至美之境,必须经历一个思想精进、灵魂脱胎的过程,故孟子特别赞赏那些在困顿逆境中,执守自己的道德信仰,矢志不渝的志士,甚至认为凡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孟子•告子下》)。只有经过一番磨难,人们才能保持自己的气节操守,才能具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品格,这种品格是一个仁者为人处世所应恪守的道德底线。在孟子所提出的道德四端中,其中第二条是“义”——“羞恶之心”(《孟子•公孙丑上》)即道德的知耻感,它是人具有廉耻观念的根本。孟子把知耻作为培养人正义品格的基础,屡屡强调其重要:“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孟子•尽心上》)为人而知耻,就能知道什么时候应“有为”,什么时候应“无为”(《孟子•离娄下》),才能把持住己心,而不为外物所动,才能分清义利,才能在义节受到危害之时,不苟且偷生,不委曲求全,能迎着祸患而行,毅然决然“舍生而取义”,就在于义大于利、耻重于无耻。因此,孟子认为,在“生死抉择”面前,如果戏弄他人,不尊重人格,那么当“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之时,“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告子上》),就在于失其自尊自爱之心,对于仁者来说,精神的折磨羞辱,永无摆脱之时,还不如昂然就死,以全其节。
  但是,《齐人有一妻一妾》中的齐人,却背离了孟子所倡导的独立自尊和精神自适。为了分析其哲学意味,我们依据故事的逻辑顺序,将其分为六个段落。
  [1]简述故事发生的地点(齐国)、人物(一个普通人家,有妻妾,似乎不为贫民,属社会中等阶层)。在当时,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但是,怪就怪在这个家庭的男主人,每次从外面归来必酒足饭饱。一个人在外餐餐有酒肉侍候,此人必定或有身份或有地位或有钱财,所与相交者,也一定非同寻常之辈。故事至此,看似无奇,悬念却起。
  [2]通过齐人之妻的发问,作者向读者隐约透露了这一家庭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因为如果丈夫身为要职,其妻绝不会怀疑他所与“饮食”之人。作者妙在不过多写丈夫的答语,只含糊不确地说他与富贵人家在一起共餐。丈夫以为如此搪塞,就可消除妻子的疑虑。谁知一向怯于夫权、常被蒙骗的妻子,这次却多了个心,于是便有了下面妻子对妾说的一番话。
  [3]妻子把疑心透露给妾。作者重复使用前面叙述与对话语言,显得简洁明快,只用一句“未尝有显者来”,一下就戳穿了丈夫欺骗的伎俩:出身于普通人家,而未与有身份的人相交,却天天吃着大餐,这种行径实属蹊跷。至此,故事内容初步展现,也激发读者阅读下文,寻求丈夫“必餍酒肉”的原因。作者用妻子“吾将?良人之所之”,作为过渡,把妻子意欲弄清丈夫作为的想法说出来,而用一个“?”,写出了当时女人地位的卑贱,不敢明目张胆地“调查”,而是躲在某处,偷偷观察。
  [4]于是一个颇具戏剧性的情节——妻子“窥夫侦察记”就开始了:妻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丈夫到各处,才发现“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可见丈夫所说的与显者相交,纯属捏造;自以为糊弄了妻妾的丈夫,其得食之道,原来是到“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一而再、再而三地厚着脸皮让人家把多余的祭品施舍他。至此,一种反讽效果当即产生:原来撒谎者是一个图慕虚名、厚颜无耻、丧失人格、摇尾乞怜的吃白食者。试想:妻子看到此情此景,心中该如何悲伤!但作者并没有写其怨气,而写其默默地回家。有了这段的痛苦压抑,才有下段情感的爆发。
  [5]作者又通过妻子之语,把两个女人悲痛伤心、失落无望的心情表达出来:自己所赖以寄托终身的男人,竟是如此鲜廉寡耻之徒,那么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于是,她们相互讥笑丈夫的无行,也为自己的遇人不淑而啜泣于庭中。而丈夫呢?以为花言巧语骗过了妻妾,回来后仍得意洋洋,在妻妾面前摆架子耍威风,毫无一丝自愧自责,真是“无耻之耻,无耻矣”(《孟子•尽心上》)。
  [6]作者总结寓言之意:本文中的“齐人”,内心污浊,行为卑贱,虽然趾高气扬,有不可一世之概,实际上无耻之极,令人鄙弃,这么多像世间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灵魂肮脏,行为丑恶,却在人前炫耀,真是至死不悟的可怜虫。
  孟子虚构这出齐人乞食求生瞒妻妾而无耻的故事,讽刺了社会上那些缺乏独立人格、自尊丧失殆尽的伪君子,表达了他对那种仁义之性荡然无存、混身权贵、苟且求生的社会现象的严厉批判。孟子这种思想的产生,或许正如黑格尔所言,是“一种高尚的精神和道德的情操无法在一个罪恶和愚蠢的世界里实现它的自觉的理想,于是带着一腔火热的愤怒或是微妙的巧智和冷酷辛辣的语调去反对当前的事物,对和他的关于道德与真理抽象概念起直接冲突的那个世界不是痛恨,就是鄙视”(《美学》第2卷第266页至267页)。对社会上道德沦丧的痛心和对无耻宵小的深恶,使孟子写下了这段千古名文,文章通过把人性丑恶本质“撕破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也表现了这位热情的政治理想化为乌有而仍未忘怀人间的大儒,企图“救”人心以“救”世的热肠,在今天这个社会急剧转型、道德严重下滑的时代,这篇文章更富于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