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与心相约

作者:李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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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赵师秀:《约客》
  
  五月黄梅成熟的时候,绵绵细雨没有停息。它们均匀地落入家家户户,而每个青青的池塘里到处是不绝的蛙声。就在这时节的晚上,我等待着相约的人一直到深夜,过了夜半他却没有到来,空留棋局对弈不成,时光之流向前不绝。唉,不由独自敲打一下棋子,灯花簌簌落下星星点点的灿烂,忽而又归于熄灭。诗歌平实、平静、平淡,眼前景致无非青草、池塘、黄梅、细雨之类,所写物事无非朋友爽约、个人独处之类,没有绚烂赤诚之情感,没有纷纭瑰丽之意象,也缺乏深沉奇崛之识见,这是一首不能惊天动地,也不能惊心动魄的诗歌。但是,它以超出常人的平庸,超乎我们对古代诗歌的想象卓然凸现了,因为我们已经感觉到诗中渗透着的绵绵不已的诗意。
  梅雨绵密,那个时候的节奏仿佛是属于细雨的,空气中渗透了雨气,要弥漫到所有的角落,伴随着纤纤雨脚,那种单调而丰富的沙沙雨声,须持续很长时间,梅雨——这一自然现象真是自然界的奇迹,它如同一层无际的薄纱以轻柔的姿态笼罩了天地,它孕育生机,青草萋萋,蛙声处处。神奇的造化滋养人间烟火,庸常的生活中,只要心性灵彻便可以发现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惊异。“家家雨”不仅写雨的平凡,更写出那梅雨无所偏向的惠顾,“处处蛙”不仅写蛙声充耳,更写出潜伏四周、不可遏止、似乎永不停息的春的生机。谁说在日常的生活中没有奇迹呢,关键要看你的心灵能否不被尘垢遮掩而有所发现,而作为诗人就要用自己的文字去照亮被人们的“常识”捆绑了的事物。在此诗的开头,我们就看到了不同寻常的光亮,体验到那博大而生气四溢的世界。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诗人在一个节奏均匀、气氛平静的雨夜等待客人到来,约客不至,却在心中等到了安静,也等到了平时充耳不闻的雨声、蛙声,诗人暂时不去留心客人是否敲响自己的家门,却听到了细雨击打着万户千门;暂时不去倾听客人脚步由远而近,却听到了池塘里的青蛙。或许正是在留心敲门声与脚步声中才听到了四周的声音。总之诗人于漫长的等待中也收获到了惊喜,从自我规划的目的中解放出来,趋向身边的自然。大自然多少可以给等待的寂寞带来一些色彩,给心中的惆怅注入清新的空气,诗人一定是感谢自然的,他笔下的自然不也是那样富有情感色彩吗?它是诗人在雨夜的合唱,也是一个永恒的友人。写“待候不至”之诗很多,白居易有“宿客不来嫌冷落,一樽酒对一张琴”之句(《期宿客不至》),酒与琴做了他的安慰;元稹有“徒然对芳物,何能独醉归”之叹(《台上迟客》),独自饮酒依然不解心中冷落。不过,更多的诗人却是在等待中亲近了自然,如宋之问《见南山夕阳石监师不至》:“孤兴欲待谁,待此湖上月”;孟浩然《宿业师出房待丁公不至》:“之子期未来,孤琴候萝径”;贾岛《夜集姚合宅期可公不至》:“释子乖来约,泉西寒磬音”,友人不来,看到了山水湖月;这些自然虽然回应了诗人,但是作为一种逸情高致来衬托他们的。这是唐人的风格,他们笔下的自然往往承载着某种高格远韵,赵师秀笔下的自然则是另一副景色,它轻松起来,与人更加亲切了,回归到了它自身,因为观者与它保持了距离,在远处默默地体悟到了它,依然离不了是宋人的风格,在体物与审美上类似于邵雍所谓“以物观物”(《观物论》)。
  《约客》并不以等人不来、独酌美酒、孤赏花月作结,而是写了等待本身中的细节、思绪,即避开写外部行动,而关注内心深处的意识。这是该诗对同类题材诗歌的扬弃。全诗四句除了“有约不来过夜半”主要交代事件外,其他三句都是刻画了作者的内在意识。这需要很多的反省和情趣的,也正是这样,诗人让我们体验到了更深更新鲜的境界。诗人着重写了摆脱线性时间,落入混沌的自由和广大无边的独特、宽松、活泼的生活常态。“一般来说,时间并不是一条线,虽然它可以变成一条线,于是它开始选择、挑选、剔除、淘汰,突然从分叉处丛生出枝蔓:在这个时间上出现另一个时间;非线形的时间往往是一大片或是一个范围。”(米歇尔•塞尔著,蒲北溟译《万物本原》,三联书店,1996年11月,第172页)此论诚是。该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在黄梅时节这一时间线段中的“相约”和“等待”——这样的小时间段,以及作者对“等待”的放弃、中断,即在棋子敲击间从梅雨声声、默默守望中滑入了属于自己的虚空中。我们仿佛听到了心中之期许在此断裂,而这断裂不是来自外部干扰,是自己的选择,而这选择也非有意选择,是“闲”占据了诗人意愿。“闲”意味着诗人的自由,自己对生命几乎全部的占有,他逃离了等待之逻辑,忘却所有,就在“夜半”时分,棋子也似乎从棋盘、对弈、心计、谋略等等与下棋有关的实际中解放出来,成了圆形的敲击有声的棋子,成了与内心应和的声音。“闲敲棋子落灯花”,诗人重新回到了沉静、安宁,在更大的视野中清楚地看到了光亮也看到了毁灭,棋子停顿,倏忽间的灯花照亮了生命、感动人心。写灯花与棋子不仅赵氏一人,陈与义有《夜雨》云:“棋局可观浮世理,灯花应为好诗开。”此处的“棋子”陷于“棋局”,它们的变幻成为人间事理的象征,此处的“灯花”也不是它本身,而为某个目的开放。《约客》中的棋子是棋子,灯花是灯花,棋子摆脱了棋局,灯花摆脱了光晕,正是所谓各任其性,各自逍遥,于是作者在室内几前体悟到了宽大自由的生命,神秘浩瀚的空间。作为读者,也在作者近乎虚无的生命态度中看到了他高贵而卓然不群的气质。
  《约客》中反映的生命意识也是独特的。抒情性作品中诗人对时间的态度,往往反映着他们的生命意识,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其实存在着不同形态的时间之流。李白《送友人》诗:“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当时的场景呈现、场景变换、人物行动都在一个时间轴上。“浮云”流荡,落日沉降,挥手告别,萧萧马鸣,一幕一幕的发现,接二连三的开拓,如顺水之舟。诗人随物赋形,体验着生命与外界的交锋。此类诗歌情感饱满,兴趣盎然,以对事物的准确的观察和切身体验为展示对象。在写作方法上主要体现为对事物形神的把握,以期意象浑脱又韵味无穷。还有一类诗歌则表现了对正在流逝着的时间的爱惜和捕捉,如苏轼《海棠》诗曰:“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朦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海棠花的光泽在东风袅袅中浮动荡漾,月亮在世界的上空移动,那光华照着长廊留下了悄悄变化的影,还有那卷挟着花香的雾气也霏霏流走。诗人担心夜深了那花儿的眼也睡去,就去点了蜡烛整夜照着它红色的霓裳。诗人写美好时光的流逝,以及他在这生命流逝中对美的挽留与追抚。写风,写光,写影子,写夜已转深,在这些时间的流动中,海棠花将要走向一个未知与黑暗,是诗人制造了光亮来将那美的对象从时间的裹胁中拉拢回来,重新让它呈现。他对海棠的感受已经不止于感官层面,而是把海棠当做知音,深入到花的生命中,情感真挚而专注,诗人的痴心和天真也自然流露了。《送友人》中我们看到作者蓬勃的精神,诗人与时间并驾齐驱,《海棠》中,诗人追逐着消逝着的时间,我们看到作者对时光与美的爱怜。那么,《约客》中则是对时间之流的逃离,以中断的形式主动地逃离。诗人对时间的中断可以说是禅悟式的,是随机而来,突然意会,蕴涵着反对理性与权威的冲动。禅家惯用反常行动和机锋语言破除一般逻辑与时间而达到彻底了悟,如荆门军玉泉穷谷宗琏禅师所说:“衲僧向人天众前一问一答,一擒一纵,一卷一舒,一挨一拶,须是金刚眼始得。若是念话之流,君向西秦,我之东鲁,于宗门中殊无所益。这一段事,不在有言,不在无言,不碍有言,不碍无言。古人垂一言半句,正如国家兵器,不得已而用之。横说竖说,只要控人入处,其实不在言句上。”(普济著《五灯会元•卷第二十》,中华书局,1984年,第1381页)禅悟以彻底了悟为修炼目的,但往往是在高僧和偈语的引导下,在一问一答、横说竖说中进行。语言是不得已而用之,不在有言也不在无言,不碍有言也不碍无言,但在妙悟的实际过程中并没有离开语言。表现在语言形式上,即是语言逃离了禅悟者与外部事物之间建立的理性联系,破坏了约定俗成的人与外部世界的指称意义,从而使语言更加自由地展示当下的、直接来自于内心的意义。正是这种禅悟式的思维方式,赵师秀摆脱了此时此刻的等待而另入境界,他充满玄机地开启了一个既是瞬间又是永恒的时间领域。正是在这与物冥冥,心念寂灭的一瞬间,突然体验到了神秘和自由的我。而这自由是摆脱了世俗羁绊而转向眼前光景的心灵自由,那神秘则是日常景象突然闪耀光泽的素朴的神秘。
  整首诗中我们听到了来自于清净自然与自由心性的两种声音的相得益彰,当放弃外求,回到自我,摆脱束缚,寻找力所能及的选择时,诗人同样能感到生命本身,一个灯花便可以照亮内心,成为一个寂寞中的伴侣,一个棋子的敲击声便可以让你放下等待、放下心中的“结”,便可以使那夜半中有了独处者的自觉,便可以在随随便便中诞生了玄机。世界上有几人能总是干一些丰功伟绩呢?人的生命感和快乐悠闲往往来源于细节,外部世界宽广无边,而人的内心同样不也是没有边际吗?赵师秀为“永嘉四灵”中出色的作家,“四灵”舍杜甫而尊姚合、贾岛,古人评价说:“敛情约性,因狭出奇。”(《题刘潜夫〈南岳诗稿〉》,《叶适集》,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11页)“虽镂心鉥肾,刻意雕琢,而取径太狭,终不免破碎尖酸之病”(《四库全书,总目•徐照〈芳兰轩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这些评价是有偏见的,诗歌品格有高下之分,但题材可以大小不拘,至于写深层之情感同样重要。而像赵师秀这样以最自然的形式抒写内心自由,以最接近生活之情态展示生命精神的诗作并不很多。当今世界,人类欲望四溢却疏离生活,忙忙碌碌但错过生命本身;技术爆炸使人成为工具之健仆,通讯发达了,人只能间接地了解生活;能源危机让豪强国家疯狂掠夺,财富和武器让少数人野心勃勃,希图理性地控制其他民族的文化与生活。面对如此的喧嚣,多一些沉静,少一些欲望;少一些个人意志,多一些宽容仁爱;多一些内省,少一些外张不也是一种可能性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