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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词语问题

作者:崔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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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之后,人们才知道它的可贵,比如诗和诗人。一九八九年,中国诗坛上失去了两位重要的诗人:海子和骆一禾。围绕着诗人之死,在这一年后,有很多人说了很多话,两位诗人的生前好友诗人西川在后来很忧伤地预言了“海子神话”的出现。一九八五年骆一禾在他的诗论《春天》里说:“人值得说的东西并不多”,但有一些东西我们还是必须说,比如诗和诗的事情。下面我要谈的就是海子的诗歌。
  海子在《动作》(《太阳·断头篇》)这篇诗论中说:“诗有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我想,海子的诗歌就可以按照诗人自己为诗歌所制定的标准,分为两类:大诗和小诗。海子似乎不太愿意称自己的诗为史诗,虽然,他曾经说过要“考虑真正的史诗”,我不知道海子是否已经十分完整地将史诗与大诗之间的区别考虑清楚,但显然海子对过往的史诗的写作者的写作状态是否达到他认为的“死里求生的过程”持有异议。
  一九八七年后,海子用他生命中最后的辉煌去写作他的大诗——以“太阳”为中心的《太阳七部剧》。海子热爱太阳,犹如他曾经赞颂过的追日的夸父,但正如夸父一样,追日的结果只能是化为一片桃林,海子追日的行动在最后也显现了抒情的性质——幻象。海子的小诗中有许许多多的“桃花”意象,在《海子诗全编》中,编者西川似乎是有意将六首“桃花”诗放在一起,提醒人们对海子诗歌中这个重要的意象的注意。在我看来,海子的“桃花”抒情所显现的不仅仅是诗人的“追日形象”,而是“朝霞图景”。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海子特意将朝霞与他的幻象抒情作了交代,我们也可以轻易地由“桃花”进入“朝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认定海子并未能直接接触太阳的灼热,而只是停留在朝霞的绚烂之中。他只是一个追赶太阳的王子,而并没有成为他所企盼的“太阳王”。这一点在海子的大诗写作中所显现的力不从心感中也可以体现。这种“力不从心感”在臧棣的表述中为“他更沉醉于用宏大的写作构想来代替具体的文本操作”。在我看来海子敬佩的还是那些诗歌王子们,叶赛宁、荷尔德林、雪莱才是他的同类,而那些为王的——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只是他的写作目标。正如骆一禾在《冲击的极限——我心中的海子》中所说:“海子的诗不是一种终结,一种挽歌,而带有一种朝霞艺术的性质。”但这种“朝霞艺术的性质”显然与海子的“太阳叙述”时有冲突,这当然会给他带来庞大的压力,而这种压力恰恰给海子的小诗写作带来了动力,一九八七年后的海子抒情小诗干净而感伤大约与此有关。
  但海子抒情的核心却是“黑夜”。在诗人最后的抒情《黑夜的献诗》中,诗人吟唱道:“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海子钟情于黑夜。黑夜的品格来源于“遮蔽”与“敞开”的对立统一。当太阳落下,黑夜来临,所有的一切都被遮蔽,黑夜有遮蔽的面目,但这种遮蔽又带来了另外一种敞开。黑夜的遮蔽性质有一种神秘的内涵,我们无从知晓在黑暗中有什么存在于周围,诗人里尔克言:“有谁无端的在夜里哭,哭谁?”神秘的未知世界又常带来恐惧,而这种恐惧又使得黑夜具有了呵护的性质。诗人萨福诗“暗夜啊,白天所带走的一切你全带她回来/羊群归圈,孩子们幸福地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就体现了黑夜的这种母性的温柔。由此,黑夜的呵护本能在诗歌中又有了一个具体的意象——“子宫”。“子宫”有呵护的性质,又孕育着生命,在海子诗歌中“子宫”意象的出现是与“黑夜”一致的。同时,黑夜的神秘又会给人带来探寻的欲望。探寻的方式是吟唱或倾听。在此,“黑夜”与“远方”具有同构的性质,这一点在《黑夜的献诗》中就有体现,即“远方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随着“技术白昼”时代的到来,人类的精神家园大面积地流失,诸神隐退。当尼采言“上帝死了”,那“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艾略特《荒原》句)。世界之夜到来之后,我们该如何探寻诸神的踪迹,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一文中说,“作一诗人意味着,去注视、去吟唱远逝诸神的踪迹”,而“我们其他人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所以,从倾听这个角度上说,黑夜又隐含着尊崇,这是一种对诸神的尊崇,对家园的尊崇。围绕着黑夜的遮蔽与敞开的对立统一,在海子诗歌中又有许多与“黑夜”相对应的词汇,比如“大海”。“大海”亦具有“黑暗”的本质,大海与黑夜一样广阔,孕育着神秘,它不是让你遨游的,而是要你遵从与倾听。面朝大海带来的就是对黑夜的尊崇与倾听。
  由此我们进入海子的那首一九八九年写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首先我们必须认定这首诗歌的抒情背景来源于“朝霞图景”。所谓“桃花开放/从月亮飞出来的马/钉在太阳那轰轰隆隆的春天的本上”。“桃花开放”,春暖花才开啊,而春天在海子抒情中是直接与太阳钉在一起的。离开这一前提,说此诗“表达了诗人对尘世幸福生活的向往”,当然就会成为笑话。要知道诗人的抒情小诗写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诗人感受到太阳的灼热之后与他的大海的交谈,就像俄国诗人曼杰斯塔姆那句诗所言说的那样:“前面是痛苦。后面也是痛苦——上帝啊!请你过来坐一会儿,请坐一会儿,和我说一会儿话。”早在一九八八年,在长诗《太阳·诗剧》中,海子就已言说:“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我还爱着。虽然我爱的是火/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从海子生前所留下来的有限的日记和他的生前好友在他死后对他的纪念文章中,我们不难发现,在一九八七年之后,海子就已经体认了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位置,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四日,海子在日记中说:“以全身的血、土与灵魂来创造永恒而又常新的太阳,这就是我现在的日子。”(11)很难想象这颗高贵的灵魂会屈服于尘世的幸福。
  诗歌第一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我们首先碰到的是“明天”这个词。“明天”是永远不可到来的,明天的魅力就在于你永远追逐却永远追寻不到。她与“今天”相对,“今天”立于此岸,与我们的肉体相连,而“明天”则有一种彼岸的性质。今天与明天的对立,实际上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对立。从这个意义上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提供了一种彼岸的思维模式,彼岸的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对此岸的关照。没有彼岸的关照,此岸的存在是存疑的,或者说,放弃了彼岸的此岸是不明之物。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明天”的幸福在此也具有一种先验性。那么此岸的幸福就在于对彼岸的抒情,此岸的幸福也就在于对彼岸的“倾听”,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而“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对诗人来说也意味着幸福只存在于彼岸。既然幸福存在于彼岸,则此岸所承受的就是幸福的根基,它必然是沉重的,因为幸福是一种上扬之物,诗人所需要的就是对此岸苦难的承担,并且保持一种孤寂的状态。
  诗歌接着说“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马”所提供的信息是“远方”,而“远方”这个意象在海子诗歌里,比比皆是。同样,“远方”也具有彼岸的性质,它与“此处”相对。在上引海子诗歌《黑夜的献诗》里,诗人将“远方”与“黑夜”相对应,说:“远方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一如说“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喂马”意味着喂养着“远方”的精神。马属于远方,而“柴”是“火”的根基,而“火”与“远方”是一致的,“劈柴”就是“喂火”。“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所构筑的是对远方的抒情,诉说着诗人的“游吟”情怀。而紧接着的诗句“关心粮食和蔬菜”则体现了诗人的“乡居”情结。“游吟”和“乡居”和谐而统一,聚集在诗人对彼岸的体认之中,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游吟”和“乡居”传达出的是诗人对那早已逝去时代的吟唱。当然我们也可以从诗人的这种“游吟”和“乡居”情怀中看到他所敬佩的诗歌王子叶赛宁的影响,无疑对乡村的共同体验接通了海子与叶赛宁。所谓“这是一个黑夜的海子,沉浸于冬天,倾心于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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