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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的田园

作者:张 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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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破的农具,衰老的农人,没落的农村,被遗忘的乡土。这是李锐在短篇小说《残耱》(见《名作欣赏》2005年第3期)中用诗意的语言粗粗勾勒出来的并不诗意的图景。
  农耕文明在我们这个年代已退至边缘,这最深刻地表现在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不知把多少个春天和秋天在耱齿间梳理过去”,这是传统的农民——包括《残耱》的主人公在内——对于时间的感知方式:生命是劳作与休息、耕种与收获之间的流转和重复,每一个细小的时间片断都是在与日光、雨雪、禾苗、泥土的交道中缓缓流过的,是在与牲口的相伴、对农具的触摸中缓缓流过的。
  而在今天的城市中,人们的时空经验发生了变化,生活现实中出现了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的远距离事件侵入此地生活的状况。“全球化使在场和缺场纠缠在一起,让远距离的社会事件和社会关系与地方性场景交织在一起”,“远距离外所发生的事件对近距离事件以及对自我的亲密关系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普遍。在这方面,印刷或电子媒体明显地扮演着核心的角色”。 媒介改变了我们的视野,改变了我们经验的来源和体验的方式,新闻成为这个年代突出的一种叙事方式,它影响了我们的生活经验以及我们对于世界的判断和想象。由于只关注现时发生的事件,包括远距离发生的事件,新闻导致了一种遗忘机制,使人们忘记过去和未来,只关注眼前这一小段时间。
  与之相适应,时间在此失去了其绵延的特性,变成了一些纷乱事件和破碎瞬间的连缀。外部事件过度侵入我们的内心和日常生活之中,使个体对时间的感知和组织贴近了“时代”或者“时尚”,而抽离了个体的生命印记。我们对于生命的安排和对于生活的想象,都表明我们被捆绑在一辆现代化、城市化的战车上。
  对于生活在乡村的人来说,城市不仅是某一个实体,意味着首都、省城或靠近家乡的县城,同时也是一种修辞,笼统地象征着更加广阔更加现代更加文明更加时尚的“外面”,重要的是,城市拥有更多的生活机会,而这充分表明了它在城乡格局中的优势地位。同时,在新的社会环境中,大大小小的城市向原本被捆绑在土地上的农人掀开了一角帷幕,城市变得可以进入了。进入城市的年轻人想方设法在那里生存,并按照城市的节奏组织自己的生活,“季节”对他们失去了切身的意义,过年回家、清明上坟等乡村礼俗也难以为继。这些新移民还让自己的下一代早早进入城市——《残耱》主人公的儿子就抱怨乡村的教育水平,决然地把子女接到城里读小学。对于更幼小的一代人来说,乡村在他们的记忆中是否会留下痕迹,乡村会不会成为他们因为想要获得新的身份而努力涂抹的出身标记,他们的心中可会有故乡的栖身之处?
  对于农耕文明的隔膜,还表现在我们对于农具的疏远。小说开首对于“耱”这种农具的说明,只是加深了这种距离感——那确乎只是字典里的存在,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走进自己生活中的词条,尤其在这个迅速城市化的年代。而耱本身的历史也太过悠久了。从西汉到现在,这似乎是一个凝固的时间段,这个时间段培育并巩固了中国农民的传统思想,他们对于人生的设想和对于幸福的理解——土地、房子、孩子、在土地上谋生的技能、本分忠厚的名声,这种理解也被主人公继承了下来,而且被他认为是坚固的,却没想到在城市生活的诱惑面前迅速崩溃。
  但是对于作品中的老人来说,农具并非一个抽象的词条,而是一个物理实体。这个实体伴随着他的劳作,甚至伤害到他的身体。对他而言耱不仅是可触摸的,甚至是有意志和感情的,耱也会疲倦也会衰老。在漫天漫地的黄土里,只有已然老去的主人公和他的两个伙伴——黑骡子和坏了的耱。在这个空旷的空间里,他一定是感到了自己的无助,感到了自己梦想的破灭,感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感到了一些他曾经以为是坚固的东西正在消散。于是跟随着他的眼泪和伤感,我们看到了农村的荒凉。
  荒凉源于对乡村及乡村生活方式的集体逃离,对农具的背弃。“这些年,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如今冷落得就像块荒地。窑洞里没有人住,成了空窑。院子里没有打鸣的鸡,没有看门的狗,成了空院子。一家一家地都走了,去北京的,去太原的,去临汾的,去县城的,实在不行也要去河底镇、去黑龙关。住不进城里宁愿在城边上凑合,也不回来住。一眼一眼的空窑,一座一座的空院子,白天不冒烟,黑夜不点灯,全都死气沉沉的,全都无声无息的,僻静得叫人发怵。”
  主人公的梦想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农民的理想:儿子,孙子,房子,不愁吃穿的日子,当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的解决途径也是传统农民式的,踏踏实实甚至有些卑微——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就为他们种上树以备将来盖房所需,相应的,他也就从那时候开始用头脑中的未来图景来抚慰自己的辛劳,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再看着树一点点成材,就觉得好日子稳稳妥妥地把握在了自己手中。给儿子们修建的院落成为父亲的骄傲,是父亲勤劳和责任心的完满实现,按照他自己的理想来衡量,这一生应该是成功的,这一生还应该儿孙满堂地延续下去。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孩子们长大以后,院落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已经太狭小。他耗费半生心力原以为能够繁衍儿孙的新房、院落,如今却已生出杂草。“最后一抹余晖越过黄色的土墙,照亮了屋脊,他忽然看见几蓬枯草站在儿子们的屋顶上,金红闪亮,像火苗一样在屋脊的瓦背上烧得通红。心里猛一阵钻心的绞疼,从心口窝一直连到肩膀上,疼得牵心拽肺的,疼得连气都快要断了。”
  家园的废弃导致了田园情趣的消失。“零零落落的炊烟软软地升起来,飘荡,散漫,消失,聚集,终于在村子后面的杨树林上边连成一条白云,薄薄的,窄窄的,像是给渐起的暮色镶嵌了一块依稀的薄玉。晦暗的阴影中,千年的土崖被这块白玉衬着,越发黑得深不可测。他又在心里叹息起来。哎,看着怪好看的,看着怪揪心的,越是好看的,就越是命短的。”小说中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出示了诗文中常见的田园景象——炊烟、土崖、树林构成的一幅寂静的图画。与我们熟悉的田园情调不同的是,在田园诗中,情感几乎总是欣赏的、沉醉的、怡然自得的,而在《残耱》这篇小说中,却处处含着一种挽歌式的、悲凉的心情,那些温暖的迷人的乡间景象在主人公的眼里或者是将逝的(如黄昏时炊烟与山崖所构成的动人画面)或者是已逝的(荒芜的院落里曾经有的灯光和鸡犬之声)。
  乡村的荒凉还源于老人们的死亡。黑蛋爹、根宝爸、寄财爷爷、桃花妈这些乡亲的离世使得主人公感觉更加孤单,这些人物不仅是乡亲,还是自己以往岁月的见证者,没有了他们,怎么来分辨这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呢?这些人物还是与他同样的家园留守者,然而随着他们的离世,乡村真是越来越荒凉了。而没有了这些人,进入城市的年轻人与乡村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多年以后,还有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处所,曾经生活着怎样的一群人?会不会像那些荒芜的院落一样再无人留意?那么,主人公和他的同伴们的心血有谁见证呢?无数代人用耱平整过的土地有谁继续去耕种呢?
  身处转型期社会,各种文化资源与价值立场共存、冲突,个人被抛出原来的轨道,这是时代之病症,但病症带来的疼痛却需要具体的个人承担。短短的篇幅中多次提到了梦境与梦醒,主人公用尽了全部的心力,收获的不过是短短的满足,很快就迎来了梦醒,迎来了荒芜和落寞,他将和他已然破败的农具一样衰老下去,将和院落一样荒芜下去,无声无息,在我们这个迅速城市化的国度刻不下任何印记。残破了的耱,老了的主人公,荒芜寂静的村庄,不断提及的梦与死亡,这些汇聚在一起,弥漫出一种忧伤,一种当坚固的东西已烟消云散时的忧伤。
  
  ①安东尼·吉登斯著,赵旭东、方文译:《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