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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留守老人”精神困境的书写

作者:万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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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民离乡背井到城市去寻找生计,乡村“留守孩子”成长的问题,已引起媒体的高度关注,而那些白发苍苍的“留守老人”,他们的辛劳、孤独无依则至今还游离于社会聚焦的视线外,尚未引起包括文学工作者在内的社会群体的高度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读到刊登于《名作欣赏》(2005年第3期)上李锐的短篇小说《残耱》多少有些欣慰。李锐,当代著名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以冷峻的笔调或揭示知识分子自身的文化局限,或反映贫瘠山区农民僵滞粗粝的生活状态,其长篇小说《无风之树》、短篇小说《合坟》等作品均获得了广泛的赞誉,他的《残耱》同样是一篇值得称道的作品。小说敏锐、准确地把握了社会转型过程中城市高速发展对农民生存方式、人生态度的强力渗透,着重描写了一位老农因为儿孙离乡到城市去生活后内心的严重失衡:失落、孤独、悲伤以及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从中让我们看到当今农村留守老人所面临的精神困境。
  整篇作品悲悲戚戚,满纸是泪,触动老人伤心的起因是在田间劳动时,他的左腿被那架残耱压痛了,“眼泪就冒了出来”,且这泪水就像滴到了宣纸上慢慢地洇开去。老人“是因为难受,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老了,亲眼看见自己快要伺候不了这些黄土了”自觉悲哀,而真正使他哭泣不止的原因是“孙子孙女不在身边,清明节儿子们没有回来”,这才是他伤心伤肺的事。小说虽然没有直接叙述儿孙们离乡背井的具体原因,但二儿子说的“咱这儿的学校实在是不算话!实在是比不上城关小学”所揭示出的城乡差异透露了“娃娃们愿意留在城里过好日子,儿子孙子都想当城里人”的原因之一。的确,城市对新一代农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挡不住的诱惑,“到城市去”已成为新时期农民的自觉选择。小说让我们看到农民出走的普遍性:“一家一家地都走了,去北京的,去太原的,去临汾的,去县城的,实在不行也要去河底镇、去黑龙关。”这是中国农村现实的真实写照。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资料显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二十几年间,农村累计向非农业转移农业劳动力达一亿五千人。另据国家统计局农调队估计,二〇〇三年中国农村外出劳务工总数达到八千五百万人左右。而在他们出走的身影背后,留下的是一处处日见凋敝、荒凉的家园:“满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得光光的啦,满村子就剩下些老的、小的,就剩下些没用的人守着些空房空院。”同时也留给了那些留守老人内心深处无尽的苦涩、疼痛和无言的孤独。
  这种苦涩、疼痛虽然源于社会外部的剧烈变动,但作家并未因此着重去描写什么具体的社会事件,因为对于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而言,这样的写作,容易停留于浮光掠影地记录社会事件而使作品显得直露、浅薄,从而缺乏一种直击人心的艺术感染力。作家聚焦于社会变迁在人的内心所形成的波澜、震颤、冲突。面对儿孙们的离家而去,小说中的老人从理智上是理解他们的,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孤寂的生活状态将持续到他生命的终点,他也从未劝说他们留在村里,他甚至表示即使自己死到临头,“我不用在城里过好日子的儿孙们离开他们的好日子,到乡下来照看这几幢空院子”,而从感情上来说,要忍受孤寂、凄清的煎熬,老人又感到格外的伤心,何况他又无力摆脱这样的状况。小说对于我们特殊的吸引力在于,看到了老人的忧伤、软弱、矛盾、疼痛,却帮不了他,因为这不是儿孙们的错,毕竟追求新生活是人心所向,自然也不是老人的错,因为疼痛是人生的常态,软弱也是人的一种权利。这里,作家未对两代农民生活方式的选择作任何评判,而是把生活的无常和广大蔓延到小说的里里外外。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作家还揭示了老人内心疼痛的另一个原因,这就是曾经拥有的美好希望破灭后引起的痛。小说插入了对老人来说是无比温暖的回忆(也是作品中唯一的亮色),作家把老人年轻时的争强好胜、满怀梦想,不辞辛劳而又欢欢喜喜地种树、浇灌、砌墙、造屋的劲头用白描的手法写得相当生动,瓦屋成后,老人满心是喜悦,“远远看着这个繁花似锦的院子,心里像是喝了老酒一样又暖和又舒服。”这样的生活和心情正是中国传统农民世世代代人生理想的形象写照:守住眼前的房屋,便能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便守住了生命的满足和全部希望,这就是为什么千百年以来中国农民亘古不变的对土地的完全投入、归顺和融入的全部隐秘。老人又怎会料到自己的梦想有朝一日被时代的变迁打得七零八落呢?怎会想到他的儿孙会告别瓦房进城去呢?如果说前面关于老人的情感多少是“中国式”的话(即安土重迁、合家相守的愿望),那么这里老人梦醒后的极度失望、伤痛又何尝不是人的普遍精神现象呢?从小说的前后关系来看,老人因为美梦破灭,感到了生命的无常,所以小说后半部分关于老人对死亡预想的描写就显得顺理成章。从写作这个角度而言,这样的书写,是深入人的精神隧道、直抵人心的。
  《残耱》的价值还在于写出了社会转型给乡村既有的家庭结构、亲缘关系等造成的无情颠覆、强烈的震荡,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被打破和调整,小说中那个留守老人的精神问题可以说正是一个缩影,他的冷暖谁知,他的生死谁问,他的疼痛又向谁诉说?原有的代际互动和情感连接随着儿孙们的离去已在一丝丝地断裂,从这个意义上说,正如贺绍俊先生对都市小说和乡村小说所作的区别:“都市小说谈的是男女情感,乡村小说谈的是人伦关系。”(《乡村的伦理和城市的情感》)(《文艺报》2004年6月29日)以这样的区别来分析李锐的《残耱》同样能得到充分的说明。
  值得深思的是:乡村留守老人所遭遇的精神问题,是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必然付出的成本代价?面对城市对乡村的渗透所导致的农村固有的稳定与和谐的动摇,我们究竟应该弹冠相庆呢还是仰天浩叹?虽然作家对此未给我们提供答案,但他对当代中国农村现实生活作了一次有效的阐释和启示。
  这样的阐释和启示是借助某一场景、氛围和心境意绪的描写得以完成的。作者通过景物描写来营造氛围,来感染作品中的人物,同时也感染读者的。夕阳是小说反复书写的景色,作品开头写夕阳下的村庄、炊烟、树叶以及夕阳渐渐坠落的景色,没有“夕阳西下,牛羊下来”的田园牧歌式的情调,而是像电影慢镜头一样迟缓、沉甸甸的,渲染了一种苍茫、混沌的气氛,从而成为整篇小说的基调,面对盛极而衰的夕阳,老人多少也受到了生命寂寞、无常、衰老的感染,心里叹息起来:“唉,看着怪好看的,看着怪揪心的,越是好看的,就越是命短的。”无疑,夕阳与老人互为知己,渐渐老去的夕阳使他不自觉地进入一种忧伤的情境,并且,这些景物和心理描写与小说后半部分关于老人对死亡预想的描写交融在一起,特别得感染人。此外,夕阳与漫天漫地的黄土构成了天苍苍、野茫茫的时空,衬托出老人哭泣时的身影越发得渺小和孤独。
  小说的题目叫《残耱》,据作品开头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一书的介绍,耱是一种“用来平整翻耕后的土地”的农具,应该说这番介绍并非多余,小说中的老人至今还在用这种“至少两千年前黄河流域就已使用的”耱来劳动,多少使人感到当今农民生产方式依然的原始和落后,也多少暗示了中国农村整体停滞的状况。不过作品中的老人对耱却有一种生死相依的感情,小说最后写老人想把他使用过的耱等劳动工具埋在一块儿,可以这样说,这是在经年累月的劳动中他和耱缔结的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以致他对那盘拉散了架子的耱,“已经记不得惋惜了多少遍了,可看见它还是痛惜不止”。其实,残耱又何尝不是“老而不中用了”的主人公的象征。正因为作家在残耱上附着了一定的精神意义,所以小说的意蕴因此而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