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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乌托邦”的覆灭:愤怒的袴镰与伤感的残耱

作者:孙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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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以一种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的农具作为叙事的内核和线索,揭示在现代性的催逼和挤压下,乡村现实的残酷性和认同性危机,为传统的乡村“乌托邦”无可规避的覆灭命运奏响挽歌。
  小说《袴镰》和《残耱》以农具承载人物的命运,且有较强的有机感;农具不仅是小说的道具,更是一个意义的生成体和内核。因此,围绕农具展开的小说叙事,与其说是在修辞上对传统农具文化的考古和追思,不如说是在现代文明意义上对农具文化的颠覆性书写,以及对农业文明浸淫下当代人性的思考。当袴镰和残耱这种体现远古农业文明的农具,已经逐渐被卷入现代化的人们所遗忘时,作为一种传统农业文明的象征物,它们的确有理由进入我们当代的视野。然而,在现代人的眼里,它们更多的已经不是作为一种生产的农具,而是作为一种历史考古的文化和审美符号,被现代人记忆和使用;甚至作为现代人寻找“意义”的载体,被搬进博物馆,成为消除大工业机械复制时代“审美疲劳”的摆设。在这种颇具恋古和怀旧气息的现代性想象中,乡村世界和农耕生活被田园化和诗意化。而这种农村“乌托邦”的想象,绝对不是一种纯粹的自然情感的流露,而是被动地受意识形态规训和规划的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主流意识形态为苦难的人们虚构的一种幻象,其在为失落了精神家园的现代人营造感情归宿的同时,更无情地遮蔽了农村现代性过程的被动性和残酷性。而李锐却以愤怒的袴镰与伤感的残耱告诉我们:乡村“乌托邦”的幻灭,是历史,也是现实的必然。
  袴镰,是用来“割玉茭、割荆条的”,在它出现的“四千年”历史上,一直是农民改造自然、从事农业生产的谋生工具。正如小说中的古诗所云:“利器从来不独工,镰为农具古今同。”然而,就是这样一件普普通通、亘古不变的农具,却在现代文明社会与小说主人公的命运生死攸关地勾连在一起。小说《袴镰》讲述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年轻农民,在村长的侮蔑和威逼下,“煎熬了多少年的仇苦就像翻腾的热油锅里落进了火星子,轰的一声把眼前烧得一片通红”,复仇的情感不可遏制地爆发,他用袴镰割下了村长的头颅,后被警察击毙的故事,令人颤栗和震撼。从文本的表层来看,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复仇故事,没有蓄谋已久的预谋,陈有来“自己今天根本就没有想杀人,自己今天把磨快了的袴镰插到后腰上直奔大石头地是去收玉茭的”;也没有血腥精彩的场面吸引眼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不知道拼打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住那块石头的,只砸了一下,杜文革就躺下了。他想也没想就从后腰上拔下袴镰,三下两下就把杜文革的头割下来了”;更没有扑朔迷离的悬念和杀人犯亡命天涯的曲折剧情,“村长,你不用担心,我不跑。我今天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他“残忍”地用袴镰割下村长头颅的动机是可怜的,“我今天把你放到这张桌子上,就是想和你平起平坐地说一句话。我要是不杀了你,你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村长、书记,我就永辈子也没法和你平起平坐。”如此血腥的犯罪,却缘起于这么朴素,甚至卑微的诉求——想和村长平等对话,这是多么的令人痛心疾首的“荒唐”啊!可是,荒唐的悲剧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小说不动声色地撕开了农民的伤口给人看,人们可以指责农民的愚昧,人性的恶毒,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关于悲剧的最有力的诠释——尤其是在本不该发生时却必然发生了。“我哥哥告了你五年没有告倒你,还让你害了”,“我又告了你三年,也还是告不倒你”,在漫漫的告状过程中,没有人为他们做主。村长还是高高在上的村长,不只是继续在他头上作威作福,而且还威胁他只有三岁的儿子。这就是几千年来吃人的“官本位”,在现代文明社会仍在,不只是作为“土皇帝”的村长吃人,而且,更有“不作为”的某些职能部门和人民公仆组成的层层叠叠的官僚制度,吃掉了农民的生命。“我杀你的证据是这把袴镰,我哥哥查账查出来你贪污的证据是这一叠子纸,现在证据都在桌上摆着,你好好看看吧。”“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拿证据,拿到法庭上叫大家都看看。”可是,它等来的不是哥哥的沉冤昭雪,贪污腐败真相大白,而是被警察当场击毙。
  尽管陈有来用袴镰“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行为,是“因时杀物皆天道”,但不幸的是,他却生在一个遍地“庸众”的“无物之阵”中,他个人的悲剧更预示着整个底层农民更深、更大的悲剧。人们看见杀人的陈有来,“活像看见了凶神恶煞,吓得又哭又叫,胡说八道,插门的插门,逃跑的逃跑,就像一阵妖风横扫而过,顿时把眼前刮得一无所有。平时那些恨杜文革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现在跑得干干净净”。整个村子“吓得半死”,村民们年复一年的那种自我麻醉、浑浑噩噩的悠闲日子,被有来的“恶行”击碎了。但是,几千年来积淀而成的逆来顺受的奴性和“集体无意识”的梦魇,却仍旧笼罩在农民的头上,助长邪恶,吞噬正义。店主五奎叔被吓得“老泪纵横”“脸色惨白”,哭着哀求:“有来呀有来,你到时候可不能叫我给你做证明,我可不想牵扯到你们这人命案子里头去,我求求你啦……”如此看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来和哥哥在掌握证据的情况下,八年告不倒村长,而村长为什么可以长期在农民的头上作威作福,而且还将继续在村民的子孙身上延续这种压迫。我们无法不慨叹,当下农村生存境遇的恶化和底层矛盾的激化,而要解决和改善现状又是何其的艰难。
  如果说,《袴镰》是李锐对于乡村苦难的极致书写,是个案而非普遍现象的话,那么,《残耱》则是对当下衰败凋零的乡村生活和乡村世界的普遍写照。
  在“苍老的夕阳”下,“零零落落的炊烟”中,一位老人,一头骡子,一张老耱,在静默的黄土地上耕耘着希望,编织着田园牧歌的旧梦,绘制成如诗如画的蓝图。但是,“越是好看的,就越是命短的”。老人的希望,“一眨眼就空了,空得就像一场梦。梦醒了,连个影子也没有”。老耱突然被拉散了架,站在耱上的老人失去了平衡,跌倒了,残耱压住了左腿,被骡子拽出了两三丈远,裤子扯破了,膝盖上划出了血口子,玉茭秆皮扎在肉里半寸来长。然而,“他顾不得自己,赶紧心疼地把拉散的耱立起来查看”,毕竟老耱陪伴他一生,如今也只有这架老耱陪伴自己了。那经历过无数个春秋耕作的老耱,已经生出了灵性,“显出几分精致和高雅”,但它“和人一样,再结实、再年轻,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不中用的时候”。而自己也和残耱一样老了,“亲眼看见自己快要伺候不了这些黄土了”,而儿子早已离开了黄土地,到城里打工去了,清明节都没有回来烧纸,现在又要把身边的孙子接到城里。自己拼死拼活,辛辛苦苦盖起的三幢全村最好的瓦房即将人去屋空,自己满怀希望经营的,让全村人羡慕的大家庭,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了。他不禁老泪纵横,伤痛欲绝。受伤的老人,残破的老耱,已经无法守护和侍弄生他养他的黄土地;和老人同呼吸,共命运的老耱,将作为老人的陪葬品,和老人一起,为农业文明和乡村乌托邦奏响最后一曲挽歌;当下“人去村空”的农村,成为现代性遮蔽下的暗影,它离我们拼命追求的现代性渐行渐远了。
  尽管,老人在农村现代化的道路上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他和儿子们搬出了世世代代的窑洞,盖起“一连三幢院子,青砖灰瓦一字排开,每年春天,院子里的粉红、雪白热热闹闹连成一片,就像一幅好画,就像一个美梦……”然而,自己亲手织就的、祖祖辈辈都梦寐以求的“桃花源”,却被儿子们毫不吝惜抛弃了。这种背叛式的出逃,蔓延了整个村落,“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如今冷落得就像块荒地”,“一家家地都走了”,人心变了,世道之变也就不可避免了。传统农业和农村现代性的乌托邦,在都市现代性的逼迫和诱惑下,溃败了。
  饱经沧桑的老人和他那历经风雨的老耱,尽管在黄土地上受伤了、残破了,但他的梦想并没有熄灭。尽管他现在明白了:“再好的梦,也有醒的时候。”他抚摸着那颗娇嫩的小树苗,它和给儿子盖新房用的木料本是同根相生,但现在“儿子孙子都想当城里人,满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得光光啦”,小树苗无人呵护,也不用呵护了,它只有作为老人追忆往昔旧梦的引子,将悲伤绝望的他,带进逝去的时光隧道,坦然地,独自缅怀农业文明的旧梦,实现与过去美好的田园生活的对话。“它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它知道是我把它栽到我的梦里来的。”有小树苗和残耱等农具陪伴,“我就不用在城里过好日子的儿孙们离开他们的好日子”,“不用他们给我上坟”。老人终于心满意足地想,“死在梦里吧”,“死在梦里也是福”。是啊,对于这样一个纯粹的老农民,他除了祈求死在农业文明的旧梦里,就像老耱最终将自己奉献给黄土地一样,实在没有更好的归宿了。
  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袴镰》和《残耱》,以图文、资料和小说的有机交融,虚实相合,彼此互文性的“多媒体”手法,沟通古今,在相互呈现中,针砭时弊,通过古老的袴镰和残耱展示现代人的罹运,从而揭露出经过半个多世纪社会主义改造的乡村,民主无从谈起,平等何其遥远,愚昧如此弥重,乡村建设就如一句空话;尽管袴 镰可以和人一样愤怒,残耱令人无限伤感和怀恋,但乡村“乌托邦”理想的覆灭无法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