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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的角力场
作者:马大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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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讲述过一个故事:公园里寂静无人,一个游客懒散地坐着,太阳懒懒地晒着,多舒服啊,慢慢的,他在长椅上躺了下来,脚跷到了椅背上。这时,传来了脚步声,渐渐地近了,游客似乎感到灼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赶紧放下了脚,重新正襟坐好。借这个故事,萨特试图向我们指出,“看”即一种权力,一种压力,“被看者"往往于无形之中被剥夺了主体性和自由。在“被看”中,游客从自由的主体转化为对象,他不得不在他人注视的压力下行动,不得不按众人的规则行动,用萨特的话来说,即从“主体”沦为“对象”,沦为“物”,成为了“椅子”。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则指出现实生活中人无法逃避被看,被对象化,被异化的命运;总逃不了受人利用,成为他人的“风景”,成为他人的梦的“装饰”。
当代商业社会,“看”还被赋予了新的意识形态:“看”成为感官消费,成为欲望的满足和生产,因此,也就被作为商业谋利的手段。譬如舞台、影视、杂志,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广告充斥了美女形象,这些“身体符号”被大规模地超量生产,正体现了消费意识形态与男权意识形态的合谋。以此满足男性“看”的欲望,获取商业利益,又不断生产新的欲望。詹姆逊说:“那种快感观是男人‘有权观看'的权力的象征性表达,它的首要对象是妇女的身体,或者更确切地说,妇女的肉体。”商品经济不仅力求满足“看”的欲望,而且不断制造新的视觉刺激,生产新的欲望,以谋取源源不断的利润来源。
舒婷《惠安女子》正是对这一“看的政治经济学”的抗议。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读到五种不同的看:
其一是普通叙述者(常人)的“看”。眼前是伫立海边落霞晚照中的惠安少女美丽而忧伤的形象:
野火在远方,远方/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以古老部落的银饰/约束柔软的腰肢。
常人的眼睛天然倾向于搜寻奇特、美丽、享乐和满足,他已经厌倦了都市忸怩作态的时髦女郎,也餍足了“T”台上走着猫步,裸露着酮体的模特,如今忽然在海边沙滩发现惠安女子,那腰系“古老部落的银饰”,天真未凿、野性未驯的少女,那清新,那美丽就牢牢攫住了大家的眼睛了。
其二是惠安女子的“看”:少女的明眸并没有落下现世苦难的尘粒和庸常琐事的阴影,她远眺着西天,凝视那如野火般燃烧的落霞,明澈的双眸被晚霞染成了“琥珀色”。透过这双眼睛,我们看到的是倒映在她心中的美丽、朦胧,无法捕捉、转瞬即逝的梦幻和理想。她生活在苦难和忧伤中,却不放弃自己的纯真梦想。她的胸中涌动着古老部落火一般的激情,(“野火”“银饰”暗示了这一点)然而在夜的宁谧中,在洞箫和琵琶声的轻抚下,又显得那么柔美,安宁。
惠安少女的“看”是极其纯朴而又充满迷惘的梦幻的看。
其三是诗人舒婷的“看”,她不仅看到美丽而忧伤的少女形象,而且看到“常人”忽略的东西: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眼睛有自己的哲学:它追求美丽,追求享受和欲望的满足。在常人眼中,少女的美丽是那么诱人,它遮蔽了“裸足”“碱滩”“礁石”。舒婷的眼睛并不追随“众人”,恰恰相反,而是越过了美丽,去寻找别人没看到,也不愿看到的一面。
其四是不在现场的潜在的“看”:虽然它不在现场却主宰着一切。这是一双商业的眼睛,是时时刻刻盯住利润的贪婪的眼睛,是善于捕捉商机的势利眼的“商人的眼睛”。在它背后还隐藏着第五种“看”:寻找满足的“男人的眼睛”。
在当代商业社会,满街遇到的是势利和贪欲的眼睛,就连小孩也学会了讨价还价,有了成人般算计的眼睛。于是,“纯真”就显得十分珍贵,成了稀缺资源。瞪大眼睛寻找商机的商人很清楚:“男人的眼睛”究竟迷恋什么?贪爱什么?那古老与现代、美丽与忧郁相融合的少女的“身体符号”,正是男人的眼睛所寻猎的;特别是惠安少女那双稚嫩、梦幻的眼眸,就是“奇货”也,可囤可居可消费也。当然,囤积居奇不过是古代奸商的笨拙勾当,在现代高度发展的工业、科技和市场条件下,更好的办法是大量复制生产,将其制作成“封面”“插图”,通过商业运作,成为覆盖生活各个角落的“风景”“传奇”。“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由此来满足男人眼睛的欲望,取得更加丰厚的利润。
舒婷这首诗就是“视觉的角力场”,其间交织着各种视觉权力的较量。
首先,少女纯真、梦幻的眼睛一碰上“商人”和“男人”合谋的眼睛,就被虏获了,异化了,它被定格、凝固,嵌入“封面”和“插图”,成为可供买卖的商品,成为展示于现代都市男性眼前一道亮丽的风景,并因其纯真、梦幻,更引起商家兴趣,更具商业价值,也因此更显残酷。
露西•伊瑞格瑞说:“?穴女人)当她进入一种支配性的观看机制,却再次表明她是被动的:她将是一种美的对象。她的身体因此而被色情化和妓女化。”可是,在常人眼里,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已经成为天经地义了。只有在舒婷反叛世俗的眼里,这才变得触目惊心。舒婷用自己独立的眼睛,(与“常人”比较,是“陌生化”的眼睛,叛逆的眼睛)从中看到世界的荒谬和残酷。她努力打破这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现实,试图将女性从“封面”和“插图”中解放出来,从“被看”中解放出来,将被异化为“商品”的女性还原为“人本身”。她试图唤起“常人”的注意,让人们的眼光从美丽的“风景”移开,转向那被礁石、碱滩咬噬着的“裸足”,真心以对待“人”的方式,关注惠安妇女的现实困境和历史苦难。
在此,舒婷的“看”跟商人和男人的“看”构成了尖锐冲突,这是一场无声的却又剧烈的政治较量。商人和男人的“看”虽不在场,它却有整个社会体制和男权文化传统作为支撑,甚至已经从“个体的眼睛”进而整合为“社会整体的眼睛”。因为商人最善于从常人,也即大多数人的眼中看到深藏着的欲望,并以煽情、诱惑来吸引常人的目光,从中发掘和培育商机。商人的眼睛和常人的眼睛于是结成一气,共同编织成牢不可破的世俗的眼光。它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这种“集体的注视”能铄石流金,将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塑造,更何况一位少女的稚嫩眼睛,也包括舒婷不自量力的眼睛。
尽管如此,舒婷仍勇敢地挑战“社会整体的眼睛”,逼视“常人的眼睛”,用自己的目光意图庇护惠安少女。这显示了一位诗人独立不倚的精神。作为一位勇者,即使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没有回应的沉默中,却仍然试图以此点燃人们眼底正义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