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一样农具·一段生活·一篇作品

作者:孙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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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只要看一看史学家们为历史分期时使用的某些字眼,如旧石器时期、新石器时期、铁器时期等等,就可以明白工具与人类文明进步的关系有多么密切。中国一直是一个农耕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国度,农具是中国人基本的劳动工具,祖祖辈辈皆与之相伴。即使现代化建设的脚步已使我们离农耕生活越来越远,但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农具依然作为生存的意象构成我们民族的精神原型。小说家李锐最近发表了一组“农具系列”小说,巧妙地将现代生活与民族传统相沟通,启发我们对当前的民族命运深入思考。这里,拈出其中一篇《连枷》略作解析。
  连枷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农具,用以扑打收割的秸秆使籽粒脱落,我国南北方都有使用。连枷用来收获,人们常把收获视为幸福和欢乐,然而在李锐的笔下,主人公收获的却是苦涩和内疚。
  《连枷》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吕梁山区农村一所“羊圈小学”里——因为没有钱,村里将四间羊圈隔出两间来做教室,而且大梁上面没有隔断,教室里总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膻腥气。“羊圈小学”唯一的老师王光荣对学生们说,今天下午的劳动课还是打豆子。他问:谁带来了连枷?没有人应声。他将眼光转到最大的学生刘开放身上,刘开放低着头说:我爸说,要劳动回家劳动,不用给老师劳动。我爸说再来学校劳动就拧断我的胳膊……王光荣感到自己名誉扫地。他强作笑颜地说:我还说给同学们上最后一课,那最后一课就不用上啦。反正联校张校长来考过试了,我们一到四年级没有一个及格的。学校过了今天就正式解散了,我这个民办教师也算是下岗了。同学们,放学回家吧!
  一个教师,居然利用上课时间让学生帮他干私活,将全校十几个孩子的学业全都耽误了。从家长所说的再帮教师劳动就拧断孩子的胳膊的恶言中,我们明明白白地看到村民对这位教师的憎恶。
  孩子们道了再见,走了。王光荣借擦黑板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伤感。他回过头来,发现还有一个叫馍妮儿的学生没有走。馍妮儿说,她带来了连枷,她愿意上最后一课,跟老师打豆子。王光荣流泪了,见老师哭,馍妮儿也哭了。哭过了,馍妮儿还是拿起连枷,固执地要帮老师打豆子。于是,王光荣在羊圈前的空场上铺开晒干的黑豆秧,师生二人开始用连枷打豆子。王光荣问馍妮儿,知道教师为啥种黑豆吗?于是读者才了解到事情的缘由——王光荣是民办老师,乡联合学校每月只给他八十元工资,另外六十元由村里补。村里穷,长年拖欠那应补的六十元。乡政府无奈,又给了政策:老师可以开荒种地自给自足。于是王光荣种了黑豆,增加了劳动课时让学生帮忙打豆子。事实证明,他种黑豆的决策是对的——他因此得到了好的经济效益。但事实最终又证明,他这个决策又是错误的——他因此被解雇,而且名誉扫地。
  读到这里,我们的心情复杂起来,对王光荣又生出了些许同情。一则,王光荣此举实在出于无奈,他也要养家糊口,那点工资本来已十分微薄,又有近一半无法到手。作者没有写他家庭的困窘,如老母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儿女嗷嗷待哺买不起奶粉等,但这一切读者完全可以想像得到。二则,王光荣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内心充满自责,他对馍妮儿说的话:“不是同学们没良心,是老师没良心”,令我们良久无语。
  可贵的是,李锐没有刻意渲染凄凉,将作品写成一个赚人眼泪的悲剧,相反,他在结尾处给作品增添了一些暖色:王光荣看着自己收获的果实,来了兴致,教馍妮儿背一首古诗:“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这是南宋诗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中的一首,但王光荣记不住作者的名字了,只记得好像姓范,好像是宋朝的。他说:“老师到底是个半吊子,到底是个民办教师,啥也记不住。”最终,学生笑了,老师也笑了,他们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是的,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还得继续过下去。
  
  二
  
  一件农具和一个生活片段,就这样,作者搭成了《连枷》全文的构架。但是,这个构架不会使作品自动成为艺术。一九四一年,美国著名文艺理论家、新批评派的代表人物兰色姆提出了著名的“构架——肌质”学说,他断言,诗(文学)在其表面实体之上,附加了可以称为X的累加成分。这些累加成分才是使诗成为诗(艺术)的那一部分,才是文艺理论家应该寻找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肌质”。
  叙事文学作品需要一定的长度,以便展开细节,丰富肌质。一般来说,篇幅越短,对作者写作技巧的挑战性就越大,稍不留意,很容易写成一个只有构架缺少肌质直奔主题的故事梗概。当代小说家侧重于中长篇的写作,即使写短篇,也是动辄万言以上,说明他们对篇幅过短的危险性有足够的警惕。《连枷》全文不过四千余字,是一个十分难得的真正的短篇。当然,短小不是衡量作品艺术成就的唯一标准,短篇小说的叙事,还必须从容不迫,大方舒展,即使在方寸之间,也要有开有合,有行有止,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人物、故事、场景,均要简约单纯,作品的艺术空间,却不能狭隘逼仄,这正是短篇的难做之处。无怪乎在当代文坛,操练中篇长篇,似乎不是难事,有意识选择短篇来做,反倒需要勇气。
  李锐采用“场景描写”的方法,将生活场面次第展开,事件似乎就在我们身边发生,巨细无遗,一切历历如在目前,很像电视里的实况转播。作者甚至有时间“闲中着色”,描述一些溢出中心故事之外的从属事件。其中有两处我们在鉴赏时不可错过。
  一处是写羊倌宝田赶羊回圈的那段游离于中心故事的闲文:
  
  “回吧,回吧,都回家吧。再等等,羊就回来了,又要弄得满屋子膻腥气。”
  正说着,院子里响起一片杂乱的羊铃声。接着咣当一响,是羊倌宝田开圈门的声音。然后,是羊群拥过门槛的声音,门板被挤撞的声音,羊蹄子踩踏门槛的声音,然后,羊铃和小羊咩咩的叫妈声混着荡起来的尘土,立刻塞满了屋子。
  宝田隔着墙打招呼:“王老师,还没放学呢?”
  王光荣也隔着墙回答:“宝田,今天回来的早些。”
  “可不是。狗日的天太冷!早些回来叫羊们暖和暖和吧。”
  然后又是门板关闭的咣当声。然后是宝田扑踏扑踏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王光荣又拍拍手:“同学们,羊们回来了,放学啦,回家吧。明天不用来了……”
  
  这段课堂内外隔墙对话的描写恐怕在文学史上是独一无二的,留给我们的印象不可磨灭。它跟中心故事没有太大关系,但在提升作品的艺术品质方面却具有独到的价值。其作用可以概括为若干方面:逼真显现生活的质地,加强艺术的直觉性、可感性;暂时阻断中心故事的发展,造成文势的断续,使文章“极力摇曳”,更为多姿多彩;对主角生存的周边环境进行细腻显示,以保证读者对主角的命运的理解更深入全面……罗兰•巴尔特把叙事文学中的事件分为两类:一是功能性事件,二是从属性事件。二者在叙事结构中有着不同的地位和作用。功能性事件占据核心地位,在具有两个或更多发展可能的时候,决定故事的发展方向。任何一个功能性事件一旦被删除,整个故事都将无法成立。而从属事件属于非功能事件,不会影响整个故事的发展,即使去掉了,故事依然完整。但这并不意味着非功能事件在小说作品中可有可无,从属事件的价值在于丰富作品的肌质,一旦省略它们,就会给小说的审美价值造成损害。李锐插入的这一段溢出中心故事的非功能事件描写,在文章中不动声色地赋予作品诸多可供自由阐释的空间。
  另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在文末。
  在似乎已无故事可讲的结尾处,作者“宕开一笔”,节外生枝地展开了王光荣教馍妮儿背诗的一段文字。这个结尾弥补了中心故事因缺乏戏剧性转折而收束无力的先天不足,使文章流韵悠远,余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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