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宇宙:心灵的投射与镜像

作者:侯翠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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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你看不到,你的无能显然也驳不倒的话……下去吧;你很快就能和贝亚特丽丝所有的形象交谈了。”
  他的废话叫我腻烦,快步下去。地下室不比楼梯宽多少,很像一口井。我用目光搜寻卡洛斯·阿亨蒂诺说的大箱子,但是找不见。一个角落里堆放着几箱瓶子和一些帆布袋。卡洛斯拿了一个帆布袋,把它对折好,放在一个特定的地方。
  “枕头差点劲,”他解释说,“不过只要再高一公分,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丢人现眼了。你就在地上摆平,数一十九级楼梯。”
  我按照他荒唐的要求做了;他终于走开。他小心翼翼地盖好地板门;尽管我后来发现一道罅隙,地下室一片漆黑。我蓦地领会到自己的危险:我喝了一杯毒酒,然后听一个疯子摆布,给埋在地下。卡洛斯的大话里流露出惟恐我看不到神奇现象的恐惧;卡洛斯为了维护他的谵妄,由于不知道自己是疯子,非把我杀掉不可。我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我归因于躺的姿势,而不是麻醉剂的作用。我合上眼睛,过一会又睁开。我看到了阿莱夫。
  现在我来到我故事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中心;我作为作家的绝望心情从这里开始。任何语言都是符号的字母表,运用语言时要以交谈者共有的过去经历为前提;我的羞惭的记忆力简直无法包括那个无限的阿莱夫,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神秘主义者遇到相似的困难时便大量运用象征: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阿拉努斯·德·英苏利斯说的是一个圆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圆周则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结说的是一个有四张脸的天使,同时面对东西南北。(我想起这些难以理解的相似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它们同阿莱夫有关)也许神道不会禁止我发现一个相当的景象,但是这篇故事会遭到文学和虚构的污染。此外,中心问题是无法解决的:综述一个无限的总体,即使综述其中一部分,是办不到的。在那了不起的时刻,我看到几百万愉快的或者骇人的场面;最使我吃惊的是,所有场面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记叙下来的却有先后顺序,因为语言有先后顺序。总之,我记住了一部分。
  我看见阶梯下方靠右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闪色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起初我认为它在旋转;随后我明白,球里包含的使人眼花缭乱的场面造成旋转的幻觉。
  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无数眼睛像照镜子似的近看着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在索莱尔街一幢房子的后院看到三十年前在弗赖本顿街一幢房子的前厅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细砖地,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烟叶、金属矿脉、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我在因弗内斯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头秀发、颀长的身体、乳癌,看到行人道上以前有株树的地方现在是一圈干土,我看到阿德罗格的一个庄园,看到菲莱蒙荷兰公司印行的普利尼奥《自然史》初版的英译本,同时看到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母(我小时候常常纳闷,一本书合上后字母怎么不会混淆,过一宿后为什么不消失),我看到克雷塔罗的夕阳仿佛反映出孟加拉一朵玫瑰花的颜色,我看到我的空无一人的卧室,我看到阿尔克马尔一个房间里面两面镜子之间的一个地球仪,互相反映,直至无穷,我看到鬃毛飞扬的马匹黎明时在里海海滩上奔驰,我看到一只手的纤巧的骨骼,看到一场战役的幸存者在寄明信片,我在米尔扎普尔的商店橱窗里看到一副西班牙纸牌,我看到温室的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看到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军队,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蚂蚁,看到一个古波斯的星盘,看到书桌抽屉里的贝亚特丽丝写给卡洛斯·阿亨蒂诺的猥亵的、难以置信、但又千真万确的信(信上的字迹使我颤抖),我看到查卡里塔一座受到膜拜的纪念碑,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贝亚特丽丝的怵目的遗骸,看到我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晕眩,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
  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
  “你这样呆头呆脑地看下去要走火入魔了,”一个厌烦的声音取笑说。“我让你大开眼界,你绞尽脑汁一百年都报答不清。多么了不起的观察站,博尔赫斯老兄!”
  卡洛斯·阿亨蒂诺的鞋子出现在最高的梯级上。我在昏暗中摸索着站起来,含含糊糊地说:
  “了不起,确实了不起。”
  我冷漠的口气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卡洛斯·阿亨蒂诺急切地追问:
  “你是不是都看清了,带色的?”
  那时我想出报复的办法。我和蔼地、摆出十分同情、但又不安地谢了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盛情让我看了他的地下室,然后请他利用房屋拆除的机会离开有害的大城市,因为它饶不了任何人,对,任何人!我委婉而坚决地闭口不谈阿莱夫;我和他拥抱告别,再次重申乡村和宁静是两位好大夫。
  在街上,在宪法大街的梯级上,在地下铁道,我觉得每一张脸都是熟悉的。我担心没有一张脸会使我感到惊奇,担心回来的印象永远不会消退。幸运的是,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遗忘再一次在我身上起了作用。
  
  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后记:加拉伊街的房子拆除六个月之后,普罗库斯托出版社没有被那部长诗的篇幅吓倒,推出一个《阿根廷片段》选集。无需重复发生的事情;卡洛斯·阿亨蒂诺·达内里获得了国家文学奖二等奖。一等奖授予艾塔博士;三等奖获得者是马里奥·布范蒂博士;难以置信的是,我的作品,《赌棍的纸牌》,一票都没有捞到。不理解和妒忌再一次占了上风!我好久没能和达内里见面,报上说他另一卷诗选很快就要出版。他那枝走运的笔(如今已不受阿莱夫的妨碍)已经致力于把阿塞维多·迪亚斯博士(11)的概述改写成诗歌。
  我想补充说明两点:一是关于阿莱夫的性质;二是关于它的名称。大家知道,阿莱夫是希伯来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用它来做我蚫唆的故事的标题并不是信手拈来的。在犹太神秘哲学中,这个字母指无限的、纯真的神明;据说它的形状是一个指天指地的人,说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镜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图;在集合论理论中,它是超穷数字的象征,在超穷数字中,总和并不大于它的组成部分。我想知道的是,卡洛斯·阿亨蒂诺自己想出这个名称呢,还是在他家的阿莱夫向他揭示的无数文章中看到的,然后拿它来指诸点汇合的另一点呢?看来难以置信,我却认为另外有(或者有过)另一个阿莱夫,我认为加拉伊街的阿莱夫是假的。
  我谈谈我的理由,一八六七年,伯顿船长在巴西担任英国领事;一九四二年七月,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在巴西桑托斯的一家图书馆里发现了伯顿的一份手稿,谈到那面指点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去征服东方的镜子。那面镜子反映了整个宇宙。伯顿还提到其他相似的器具——凯·约斯鲁的七倍杯,塔里克·本泽亚德在一座塔中找到的镜子(《一千零一夜》,第272夜),卢西亚诺·德·萨莫萨塔可以从中看到月亮的镜子(《真实故事》,第1卷第26章),波特罗纽斯的《萨蒂里康》第一卷说的朱庇特的有镜子功能的长矛,巫师默林的包罗万象的镜子,“圆形中空,像一个玻璃世界”(《仙后》,第3卷,第2章,第19节)——又说了这么一段奇怪的话:“前面所说的(除了根本不存在的缺点之外),无非是一些光学器具。去开罗阿姆尔清真寺礼拜的信徒们清楚地知道,宇宙在中央大院周围许多石柱之一的内部……当然,谁都看不到,但是把耳朵贴在柱子上的人过不久就宣称听到了宇宙繁忙的声响……清真寺建于七世纪;石柱是从早在伊斯兰教创始之前的其他寺院迁来的,正如阿本贾尔敦写的:“在游牧民族建立的共和国里,任何土木工程都需要外来工匠的协助。”
  难道石头内部存在阿莱夫?当我看到所有的事物时是不是也看到了它?我们的记忆是容易消退的;在岁月悲惨的侵蚀下,我自己也在歪曲和遗忘贝亚特丽丝的面貌。
  
  献给埃斯特拉·坎托
  
  ①阿莱夫是希伯来字母中第一个字母,神秘哲学家们认为它意为“要学会说真话”。
  ②《利维坦》是英国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论国家组织的著作,全名为《利维坦,或宗教与政治国家的实质、形式与权力》,1651年出版。
  ③阿根廷地处南半球,时令季节同北半球相反,阿根廷的2月是晚夏。
  ④福特(Paul Fort,1872-1960),法国诗人,著有30多卷《法国歌谣集》,风格清新平易,但具有古典诗歌的优美。1890年创立艺术剧院,1905至1915年间主编《诗歌与散文》杂志。
  ⑤第四句的“航行”和“在房间里的卧游”在原诗中是法语。
  ⑥保尔·福特是法国东南地区萨瓦人。
  ⑦哥尔多尼(Carlo Goldoni,1707-1793),意大利剧作家,生平写了120多部喜剧,是意大利现代性格喜剧的创始人。
  ⑧我还记得他猛烈抨击蹩脚诗人的一首讽刺诗里的句子:
  有人给诗歌披上博学的戎装;
  也有人刻意雕琢,搞得糜丽,
  两者徒劳地鼓动可笑的翅膀……
  可悲地忘了优美的因素!
  他对我说,为了怕招来一大批势不两立的强大敌人,他才没有贸然发表这首诗。(原注)
  ⑨德雷顿(Michael Draytom,1563-1631),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时代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写了不少十四行诗、戏剧、颂歌、牧歌和神话,以及《圣经》、历史题材的作品。
  ⑩“我收到了你难过的祝贺,”卡洛斯写信给我说。“可悲的朋友,你可以嫉妒生气,但你不得不承认——即使咽不下这口气!——这一次我可以在我的四角帽上插一支最鲜红的羽毛;在我的头巾上别一颗最华丽的红宝石。”(原注)
  (11)阿塞维多·迪亚斯(Eduardo Ac′evedo Díaz,1851-1921年),乌拉圭作家,乡土小说的创造人。他的历史小说三部曲《伊斯马埃尔》《土长女人》《光荣的呼声》,描写乌拉圭独立革命。其他作品有小说《孤独》《长矛和马刀》《废墟的战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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