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一篇“有意思的散文”

作者:朱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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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平凹以乡土小说创作走上文坛,产量丰富并屡获国内外大奖,一部《废都》曾引发无数争议。实际上,他的散文创作成就也非常突出,以其率直、坦诚、明净、素雅而又富有生活情趣的风格打动人心,格调清新隽永、明丽自然,被誉为当代“美文”。散文结集有《月迹》《爱的踪迹》《商州散记》以及《贾平凹散文自选集》等。其中,《爱的踪迹》荣获一九八九年全国优秀散文集奖,《贾平凹长篇散文精选》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他本人还曾获得由法国文化交流部颁发的“法兰西共和国文学艺术荣誉奖”。
  
  一、“静虚村”释义
  
  贾平凹的散文自成一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当代文坛有着特殊的意义。正如费秉勋所指出的那样,他的散文带来了散文精神上的根本变革。那也就是说,之前三十多年来中国当代散文要么直露宣示某种思想,要么记述某些先进人物事例,要么描绘山川风光的秀美,从内容到形式都定型化,成为一种模式。而贾平凹散文的出现,率先打破这又大又重的枷锁,“举凡对社会人生的独特体察,个人内心的微妙情绪,鼓荡于胸中的爱与恨,对自然美的精微感受,偶然感悟到的某些哲理等等”,都成为他散文所写的内容;艺术形式上更是不拘一格,突破了杨朔、秦牧等散文卒章显志的拘囿,承继了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古典散文的高超技法。如果说他的散文名篇《丑石》揭示“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的丑石精神,并在结尾点题,还略带杨朔等散文影响的痕迹的话,那么他的《静虚村记》便完全脱离了这种窠臼,笔法随心所欲,散文的命意显得模糊而朦胧,诗意化的张力给人带来巨大的审美感受。孙犁在《再谈贾平凹的散文》一文里就声称自己最喜爱这篇《静虚村记》,认为它“处处给人一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光亮和煦,内心幸福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足以表现我们的伟大时代的祥瑞之作”
  展读《静虚村记》可知,“静虚村”乃是西安市郊一农村,“素称城外之郭”,贾平凹曾经租居其中以便于专事写作。“静虚村”是贾平凹自己给村子的命名,“静”“虚”二字凸显了他所崇尚的生活态度和人生境界。“静”乃沉潜于心,心与物齐;“虚”则遁入空无,无即是有。不难看出,贾平凹以此二字命名村子,透露着玄机和禅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的改革初见成效,实现四个现代化已成共识,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给全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人们还沉浸在由经济增长所带来的巨大实惠中时,贾平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片面发展经济所带来的种种弊端。面对急遽现代化的变革大潮以及人心不蛊,贾平凹提笔写下《静虚村记》,用意是非常明显的。他试图通过这古朴、宁静的乡村生活的营造,承担起反衬隐遁在文本背后的现代文明所带来的荒谬与异化的重任,为即将逝去的“传统”唱一曲挽歌。因而,“静虚村”这样一个偏离市区的地方,虽然显得既原始又古旧,但因为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染,所以得到贾平凹的盛赞:“或者说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或者说这里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像一个公园,又比公园来得自然”;“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
  更有甚者,贾平凹还以写意性的笔触描绘那飘香的槐花饭、甘甜沁人的井水、夜间从窗缝钻入的蝴蝶、彻夜鸣叫的蛐蛐和粒粒如粟的鲜玉米,给人带来无限遐想。并且,即便是日常生活的记录,比如吃饭、喝酒、聊天、洗衣、种菜、养鸡等,在他灵敏的笔下也不同于流俗,让人感觉到诗意盎然。描写这么多,实际上贾平凹最想告诉我们的是,这个自然素朴之地,不但民风淳朴厚重,而且人美心也美。对于日渐趋利庸俗的社会来说,这样的地方是多么难得!
  “静虚村”不是一个“世外桃源”,它是作者真实的所居之地,虽然不可避免地融进了作者的理想与审美情趣。
  
  二、“含魅的叙事”
  
  《静虚村记》笔致灵活,构思通脱,通篇都是日常生活的记录,却显得韵味隽永,意境空灵。贾平凹在极其散漫的描述中,穿插了一些人与事,都是简笔勾勒,但令人啧啧称奇的地方着实不少:一、村里很少有花,原因在于这里的女儿们太娇太美,花儿自惭形秽,不敢来此生长;二、“我”家茅屋梁上的燕子从不撒下粪来,也不掉落一根羽毛,仿佛通人性;三、村巷中的泉井,水质甘甜,妻女吃后头发愈加乌黑,肤色更加白皙,而我吃后则心脾清爽,更有精神与灵性……这种叙述方式有人称为“含魅的叙事”,它能使人在审美感受上产生一种幽邃难言的神秘情调,这种神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不能用科学与理性来分析和解释的。熟悉贾平凹小说的读者,可能在他的小说中更能感受到这种笔法的魅力,比如《废都》中有头会思考的牛,《土门》中云林叔大病一场反而成了神医,《高老庄》中石头也能通神等等,神乎其神。
  贾平凹选择“含魅的叙事”,营造神秘的氛围,归根结底源于他对生命存在的一种诗性体验。这种诗性体验与贾平凹自八十年代以来明显亲近传统的佛道思想有着莫大的关系。贾平凹对佛道思想兼收并蓄,使他的作品自然散发出以超越为特征的禅意。禅的超越不但超越语言、超越理性,而且还超越生命与万物和时空的隔阂,最终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禅宗那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见山还是山,再见水还是水”的语录,就直接表达了对人的生命与客观世界高度融合的向往。这在《静虚村记》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静虚村”这个古朴、宁静而温馨的地方,作者那颗被纷扰的现实世界弄得焦躁不安的心得到了抚慰,心境变得如“静虚村”一样静谧、清淡、平和。人世间的一切苦痛荣辱全都忘却于脑后,吃饭、喝酒、养鸡、种菜、聊天,甚至还与村人一起疯跑……一切都可以率性而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事实上这就是贾平凹所希冀的那种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境界,也是禅的最高境界,它是一种体验与感应。作为一种人生追求和一种艺术追求,“这既是个体生命超越狭隘眼界,将一己存在汇入无限的宇宙大流的高超生命智慧,又是个体生命自我提升、完善,汇入无言的宇宙大美的创造性的诗意境界”
  
  三、重返民族文化空间
  
  禅的本质是追求自然适意、清静淡泊的生活,用以超越现实,抛弃世俗功利,以达到与世无争的目的。但发展到极致,很容易导致孤独冷漠,消极对待人生。《静虚村记》让人所悟每近禅味,却洋溢着乐观向上的精神,鲜有消极与冷漠。事实上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贾平凹一方面接受禅之超越现实、物我同一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提倡儒家积极入世的人生观。正如他自己所说:“活得淡泊,方能平和,平和乃致远,这不仅是做人的一种心性,更是一种感应自然宇宙的态度。它不是消极的人生,而是人生的自由之境。”这种“人生的自由之境”实际上暗含着作者用积极入世的精神关注日常现世间的生活,并引发出不避世俗的生活情趣。那也就是说,如果禅引导贾平凹高蹈虚空、向往空灵的话,那么儒家思想则将他从空中拉回人间、使之脚踏实地。
  《静虚村记》的写作是贾平凹对现实生活/现代文明的一种反思/反衬,就此而言,这篇文章散发出的带有禅意的闲适化人生态度和审美情趣已经渗透了作者对现实的关注与生活的热情中。“一到高考前夕,人来得最多,提了点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学生,退了礼品,孩子多起来,就组成一个组,在院子里辅导作文。村人见得喜欢,越发器重起我。”这正是对儒家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即进则建功立业、退则著书立说以教世人的精神的传承,表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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