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读诗札记

作者:沈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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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常翻出新意来
  ——读翟永明《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它们都是五笔字型
  它们站起来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像无数的补丁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穿过墙
  穿过空气,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现在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翟永明:《在古代》
  
  在名诗人翟永明的作品中,这大概算是一首比较平常的诗。不过,让不平常的诗人写平常的诗,又有了些不平常的意味。当然,没有谁“让”诗人作这样的选择,它只是诗人此时此刻进入此一写作状态中的自然分泌物。而“自然”是个好词,对于成名诗人而言,它更属于一种风度的标识。
  这使我想到唐晓渡在题为《谁是翟永明》一文中所指认的:“尽管从一开始就被归入‘先锋诗歌’的行列,但翟永明从来不追求表面的‘先锋’效果,更不会将其视为某种特权而滥加使用。正像她总是凝神于静观和倾听一样,她也总是专注于语言本身:不仅从其固定陈规的鞭短莫及之处,而且从往往为那些一味‘创新’的人们所忽视的、陈规自身的罅隙中发现新的可能性……”由“先锋”而“常态”,以“盛名”而“自然”,似乎正成为翟永明当下诗歌创作的新状态。渊停岳峙,无招胜有招,一曲《在古代》,将“文化乡愁”式的传统题材翻新得不同寻常,让人始而惊诧,继而会意而欣然认领。
  全诗七节,四节写“古代”,三节写“现在”。“现在”即“现代”,不用“现代”用“现在”,一求语感的平实,二显心态的平和。而“现在”一词,就生存本质而言,又含有瞬间即逝无法在握的虚幻意味。看来此诗立意颇有“怀古”之嫌,实则只在对质,无存褒贬,两处的情景写得都很生动。写“在古代青山严格地存在/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彼此/就知道后会有期”,不着修饰,尽得风流。那一脉古意,被再现得精准传神,韵味十足,实实搔在了“古”之痒处。而以一词“严格”,指认“青山”“绿水”在古代语境中的文化位格,可谓心领神会之妙笔,看似突兀,实为贴切。写“现在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它发送上万种味道/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当某个部位颤抖全世界都颤抖”,既真实,又虚幻;细节是真实的,感觉是虚幻的,且一概被赋予某种不确切的迷惑与波动(包括另两节写“现在”的情景)。而以“体香”和“味道”与“手机号码”相搭配,以揭示现代人生存的物化、符号化与类型化状态,十分精妙,且无意间显露出女性诗人的诗思之细腻和敏锐。
  古代,现在,两处都在写“交流”,人与人的交流,人与世界的交流。写古人的交流,用实笔,娓娓道来,煞有其事,越写越真切、越实在。尤其结尾一节:“当耳环叮当作响你微微一笑/低头间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其真切曼妙的情态,宛若眼前,令人为之倾倒而心驰神往。写“现在”,用虚笔,意象纷呈而所指不明、充满歧义,越写越迷离、越虚幻以此认证资讯时代的乱象和现代文明的病状。二者互为镜像,实者(现实)虚,虚者(古代)实,近者远,远者近,两相映照,何为真实鲜活的个人之“诗意的栖居”,何为类的平均数之虚拟的存在,已是不言而喻了。
  这是诗面上的解读,难免牵强附会,其实此诗真正让人感念的,是诗人灌注于诗行中的那一种优雅的气息和从容的语感,从而将一个普泛的题材写出了特别的情调与风韵。尤其那一份熨帖,显见是渐入化境之辈,方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地体现。由此,心仪翟永明的读者,大概可以告慰:读过《在古代》,“就知道后会有期”的了。
  
  清简一苇天地心
  ——读娜夜《起风了》
  
  起风了我爱你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在这遥远的地方不需要
  思想
  只需要芦苇
  顺着风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
  ——娜夜:《起风了》
  
  读到娜夜的《起风了》之前,我曾在我的记录诗学杂记的小本子上写过这么一段话:在西部作诗人,最犯忌的是矫情,最可笑的是想象。在这里,自然已想象好了一切,天地有最真实的情感,只需认领,无须造作。娜夜的这首诗,好像是专为这段话作印证的;或者说,我的这点偶发的思考,是专为诠释此诗作准备的。总之,当我打开设计素朴典雅的《娜夜诗选》,一读到《起风了》时,便如识故人,惊喜而又欣慰。
  此诗之妙,可用简、淡、空三个字概括。简:用笔简括,着墨简净,形式简约,题旨简脱,简到极致,却生丰富;淡:淡淡的语词,淡淡的意绪,淡淡的一缕清愁,淡淡的一声叹咏,淡影疏雾,细雨微风,不着张扬,却得至味;空:语境空疏,意韵空漠,空而明,平而远,以空计实,大音希声,留白之处,有烟云生,有风情在,有精神浸漫而言外之意弥散矣!全诗仅九行五十余字,其中两行还是重复使用。就这,诗面上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寥寥数笔,将我们在北方、在西部、日常见惯的“野茫茫的一片”“顺着风”在着(此处不宜用别的什么词)的“芦苇”描绘了一下,顺便平平实实地说了两句类似感言的话,便戛然收笔,有如中国水墨画中的大写意,一笔细含大千,诗意尽在诗句之无处,不在有处。这里的关键在于,如此有限的寥寥数笔,是否笔笔生力,搭在关节处,同时构成统一和谐的特定之语境,足以引发可能的联想和无尽的暗涵,而得言近旨远、空纳万境之妙。这是就形式美感而言,诗面上的说法。其实这首诗最终让人感念不已的,还在其内在的蕴藉;于无中生有中,精准传神地透显出“在这遥远的地方”,人与自然、人与存在、人与命运那一种不得不的认领与认同,以及由此而生的那一缕淡淡的清愁、那一声淡淡的叹咏——确实,“在这遥远的地方不需要/思想/只需要芦苇/顺着风”,这是西部的真理,也是西部的天籁。而一句“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已尽见天地之心,尽得西部诗魂的真性情。至于是怎样的“风”、怎样的“爱”,那“爱”何以“没有内容”,诗人没说,也没必要说,全留给读者自己去“思想”了。
  概言之,这是一首可称之为表现终极情感的极简主义诗歌佳作。只是,在当下的时代,要怎样的心境,才能认领这一份简、这一份淡、这一份空呢?我只能想到“气质”使然。相比之下,我们有太多的诗人说了太多的废话或呓语,忘记了用最少的语词和尽量简约的形式改写世界的人,才是好诗人。
  
  向 晚 的 仰 瞻
  ——读王寅《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诗篇》
  
  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诗篇
  我崇拜黑暗的力量
  我热爱那些随风而去的灵魂
  和英雄们罪恶的呼吸
  
  等待受戮的皮肤变白了
  没有什么能阻挡记忆
  正如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明镜陪伴的余生
  
  每天告别一项内容
  飞逝的季节,归途的神经
  把老年人培养成温顺的孩子
  和上帝一起独自飞翔
  
  暮年,最后的日子
  昂贵秋天中的一块丝绢
  疾风改变了无香的芬芬
  也改变了悲剧的方向
  ——王寅:《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诗篇》
  
  没有谁能回到过去,也没有谁只活在当下,时间主宰了一切——黎明,黄昏,正午只是一瞬;只有记忆久久挽留着黎明的短促,只有灵魂默默预设着黄昏的散漫——晚钟响了,尽管诗人早已明白,死亡在每一分钟里发生,但生命依然期待着另一种诗性的诞生:“每天告别一项内容/飞逝的季节,归途的神经/把老年人培养成温顺的孩子/和上帝一起独自飞翔”。
  舒缓的节奏,祈祷似的韵律,明净如秋水,沉凝如霜叶;有西方诗质的气韵,大提琴般的低诉,却又那么自然地转换为东方诗质的肌理,如瓷器的内敛,布一抹清釉的光晕弥散清芬。一句“把老年人培养成温顺的孩子”,已将澄明的心境和盘托出。如此的心境中,一些曾经突兀的语词与事物,开始与命运握手言和:“崇拜黑暗的力量”,理解“英雄们罪恶的呼吸”,静静等待“受戮的皮肤变白”,坦然面对“飞逝的季节,归途的神经”,任“疾风改变”“无香的芬芳”与“悲剧的方向”。这是预领的晚祷,向晚愈明的仰瞻;因悲悯而宽宏,因旷达而淡定。生命是如何展开又如何收拢的,渐渐有了可资永念的明晰轨迹,也正好拿来作“暮年的诗篇”之坚韧的衬里。惯于以水晶反射阳光、以桌面的木纹搅动海水的诗人,在此,以“昂贵秋天中的一块丝绢”,来形容“暮年,最后的日子”,成为全诗最亮眼的一个意象,深度意象,令人叹赏不已。
  这首诗,是王寅新近的作品之一,收入刚出版的《王寅诗选》(花城出版社,2005年1月版)“灰光灯1993——2004”一辑中,算来,该是刚过不惑之年的诗性生命之留影。王寅在寄我的这本诗集扉页上题签了三行字:“生死依然模糊不清/惟有无言的祈祷/发自内心”,恰好可以用来作为此诗题旨的说明,大概也连同这首诗一样,代表了诗人当下的心境。不少诗人与诗爱者,曾为王寅早期名作中的诗感及语感所迷醉。那种敏锐而又超然、前卫而又内在,以及钻石般的优雅与迷离,在这首诗里依然如故,只是已化为一种无形的质地而显得越发优雅和超然,且多了一份宽展舒放的气象,让我想到里尔克那首著名的《秋日》,不由得要读出声来。而能将带有传统咏叹意味的抒情调式,重新发挥得如此丰赡而又凝重,毫无矫饰之嫌,可以推想,诗人真的进入“暮年的诗篇”之创作期后,该有怎样一个值得期待的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