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诗意之美与现实之丑
作者:刘新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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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两个世界
在我看来,《雪坝下的新娘》中存在着相互对比的两个世界。一个是从小说的叙事者“傻子”刘曲视角看到的那个似乎混沌未开天真未凿却洋溢着浓郁的诗意之美的世界,另一个则是由形形色色的正常人构成的充斥着人性、权势之恶的现实世界。正是在这两个世界的对比和对立中,显示了迟子建对人性之真、善和诗意之美的执著追求以及对现实之丑和人性之恶那敏锐而犀利的批判锋芒。
小说在开始部分描写了刘曲眼中所见到的“饭馆的幌子”与“豆腐房的幌子”并将其进行对比,这应该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在傻子主人公看来,吊在饭馆门楣前的红色的幌子“看上去就像刚被砍下的人头,血淋淋的”,幌子上垂下来的穗子,“在我眼里,它们就是告密者写的一条条出卖人的纸条”——这是一个笼罩着浓烈的暴力、血腥和恐怖色彩的比喻。而刘曲自己家豆腐房挂的幌子“是金黄色的,形态如南瓜,不带穗子”,“这幌子挂在豆腐房前窗前的杨树上,就像刚刚爬上树梢的一轮月亮”——这则是一个洋溢着浓郁的自然、诗意之美的比喻。给人感觉强烈不同的两个比喻象征意味相当明显,它们分别表征了两个不同世界的相互对比与强烈冲突;而这种对比和冲突在叙事的推进中一直存在,贯穿小说的始终,涵盖了全篇。
在傻子主人公眼里,这个世界是和谐的、可爱的、“温驯的”。自从傻了之后,他便对现实的丑陋、对人性的恶、对正常人的心机再也没有任何体认和防范的意识。正因为这样,他才对三开镇上人们的戏谑、嘲弄、讥讽懵懵懂懂,对妻子与情人的私情浑浑噩噩甚至在妻子为和情人一起厮混把他支使出去的小伎俩毫无猜疑和愤怒。他饿了随便吃自己爱吃的——因为他有这个特权;吃饱了到处游逛看风景——因为他没有任何生活之累。他的智力有了缺陷因而是糊涂的,但是“糊涂很好,糊涂让我心里美滋滋的,老是想笑”,“我的笑声就是我心底发出的风,它吹拂着我,舒服极了”。他也喜欢漂亮女孩子如护士刘小玲,也因为自己娶的“新娘”已不是真正的新娘满腹牢骚和不平,但是自从傻了之后,他就成为了一个活在正常人世界之外的人。刘曲因为变成了一个傻子,才能够挣脱现实中一些功利思维、丑恶事物的束缚和羁绊,他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回复到了孩子一样的单纯、天真、稚嫩。他似乎打开了一个正常状态下的正常人不可能拥有的“第三只眼”,以全新的视野看这个世界,他的思维方式变得直观、直接和形象,再也没有了正常的成人所具有的那些迂回和曲折。刘曲的心灵由此已经过滤掉了成年人“应该”具有的深厚城府与重重机谋,得以与天地万物坦诚相见相互交融。正因为这样,他才发现了一个洋溢着诗意之美和诗性光泽的世界。他所看到的世界与别人眼中的完全不同,他能见到被正常人眼光所忽略和视而不见的自然事物之美。他怀疑白雪覆盖的小路上摆的是他家的豆腐因而不敢在上面行走;他认为姿态袅娜的炊烟是美女并因为天空总是一个不落地把炊烟弄走而将其看做大色鬼;他爱在夜间听窗外的风声、灶房里老鼠跑过的声音和邻家的狗叫声并觉得这些声声入耳;他怀疑冬日来得很早的黑天是为了早早来摸人间女人的脸……正是因为有了赤子般的心灵,他才会把河流转弯处没有结冰的流水固执地看做是一个纤细柔软光洁明艳的美人,把对他说破真相的干瘪老太婆看做是一个老妖婆;他用自己全部的真心、柔情欣赏和爱护着雪坝下这个在正常人眼中并不存在的“金色美人”,幻想着有一天会成为他的新娘。傻子主人公的心灵自由地穿行在只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中,自然界中的事物在他的思想中全都有了人的生命、呼吸和人的灵魂,世界的本原状态袒露在他的面前,是那样美丽和单纯,如同一个美妙得不真实的幻象和色彩斑斓的梦境。
现实世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在现实中,充满了人世间的丑恶和污浊。在刘曲没变傻之前,他眼中的世界也非常可怕:“以前我觉得这镇子的每一座房屋都是一头野兽,凶巴巴的,要吃我的样子,令我压抑”;可是傻了后,他的感觉变了:“可如今这些房屋在我眼里全成了绵羊,温驯极了。”为什么呢?因为以前他在镇子里走,所有的人都对他爱理不理的,可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而且他再也不用去镇上的工厂上班了,他的女人豆腐做多少能不能卖出去也无所谓了,因为有人经常给他们家送各种东西;他甚至可以在小市场的任何一家店里免费吃各种最好的东西。那么这一切特权又是怎样得到的?看似有些荒诞的是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被打成了一个傻子,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被一个普通人打傻的,是被县长的儿子打成了一个傻子!正因为是被县长的儿子打成了傻子,他比一个普通人获得了更多东西,在三开镇由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小人物变成了享有特权人人羡慕的“名人”!正是在现实世界中权势之手播云弄雨的巨大能量荫庇之下,刘曲才“因祸得福”。他无缘无故被县长的儿子痛打并因此成了一个傻子,镇长指令市场上任何一家店铺都允许傻子主人公免费吃东西借以“支持三开镇的工作”也就是“支持县里的工作”;傻子因店主们“支持工作”享有了特权便会息事宁人而县长的公子自然得以逍遥自在。权势的能量无形无色所到之处却可以使得一切罪恶与暴行被掩盖得天衣无缝。镇上的店铺主人因为需要“支持工作”便不得不让在权势影子笼罩下的刘曲为所欲为,而在他傻子背靠的大树倒台之后他们便立刻露出了自己的狰狞面目:镇上的普通人对刘曲被打没有同情和义愤,反而因为他因此享有的特权在内心滋生出了强烈的羡慕、妒忌和怨恨;老太婆认为刘曲被县长的儿子打了是“你多有造化呀,让县长的儿子给打傻了,县长儿子的手现如今跟观音菩萨的手一样了不得,你这辈子是不愁吃穿了,阿弥陀佛,你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啊……”其他人纷纷表达的同样是自己的艳羡,“刘曲,你能耐啊!”“刘曲,你烧了高香了!”——对残暴的麻木和在权势面前表现出的浓重的奴性足以令人触目惊心;对刘曲“福气”的羡慕和妒忌导致的心理失衡使得他们产生了一种怨恨和愤懑的情绪,卖肉的老许等人借傻子的无知在虚拟中满足自己的卑下欲望,通过戏谑和耍弄傻子发泄自己的不平并在县长倒台后幸灾乐祸嘲弄刘曲——这里揭示出的则是人的阴暗心理及其背后的人性之恶;刘曲的女人花袖用谎言、装腔作势和赤裸裸的背叛与不贞欺瞒他,他们的儿子小小年龄却沾染上了懒惰、暴躁、贪婪的习性并学会了要挟、欺诈等手段,县长的儿子仅仅因为想显示一下身手便无缘无故痛打一个正常人导致其变成傻子……与刘曲眼中看到的不同,正常人组成的世界里充满了暴力、凶残、丑恶、欺骗和权势阴影的覆盖、笼罩。这里有着形形色色恶的东西相互纠集、庇护又相互冲突、撞击,交织成一张阴暗可怕的网,人深陷于其中却又不停地在忙忙碌碌作茧自缚。
文学如何介入现实
在我看来,文学应当具有一种“介入性”。一个作家面对现实的丑恶和不公,应当依据自己的深沉的良知和博大的情怀对其做出自己的评判,真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文学毕竟又有其自身的特点,它在介入现实时还应该有一种超越性。文学不能过紧地附着于现实的表层,仅仅满足于做出浅层次的道德判断、发出基于义愤的直白呐喊或者根据一种观念来空洞地图解现实。文学应该和现实息息相关但是又能够穿越现实的种种遮蔽,在保持文学的独立品格的同时发挥其看似“无用之用”的“大用”。
《雪坝下的新娘》有着很强的“介入性”,迟子建在作品中勇敢地对现实的丑、人性的恶发言。但更保持了文学自身应有的特性,作者做出价值判断的方式是一种真正的文学的方式。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篇小说中,迟子建选择的是一个“傻子”作为叙事者,整个故事是从傻子的视角来展开的。中外文学作品中不乏这样的“傻子”主人公,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藏族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等,都是部分或者全部采用这种“傻子”视角;迟子建自己也曾经在中篇《雾月牛栏》中做过这种尝试并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作者采用这种叙述角度显得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傻子”的叙述散漫从容又毫无阻滞如行云流水。福柯曾经在《疯癫与文明》中细致地探讨过“疯癫世界”与“文明世界”之对立背后潜伏纠结着的权力关系。其实在《雪坝下的新娘》中,“傻子”和“正常人”之间同样有着欺凌、侮辱、压榨和背叛,他们之间也有着非正义和不公,有着不同人之间存在的权力等级的影子。傻子的糊涂无知、天真烂漫与正常人的阴险狡诈、人情淡薄构成了相互对立的两个空间。由于叙事者是一个傻子,他对正常人的种种行径没有了理智上的知觉和认识,所以他仍然可以笑着面对这个苍凉、冷酷的世界,对一切都很满意——即使在因为失去了权势的庇护而失去了一切特权之后,他一样过得很快乐。傻子的欢乐世界与正常人生活的世界之比较形成了入骨三分的深刻反讽,作者心中的悲凉与悲悯不言而喻。同时,正是因为叙述者是一个傻子,他才能够看到为正常人所“不见”的“洞见”,作者借傻子的视野在小说中完整地展现和维护了一个自然、诗意的心灵空间,让我们感受到理想主义世界独具的强烈吸引力。其次,作者在小说中通过冷静、客观的叙事悬置了直白的道德判断,使得小说具有了非常开阔的张力空间。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过:“一种‘非此即彼’的公式包藏着一种忍受人间事理之相对性的无能,一种直面首席法官缺席的无能。这种无能使得小说的智慧(不确定的智慧)很难被接受和理解。”在一篇好的文学作品中,作者应该巧妙地隐藏起自己的面孔,避免不时跳出来指手画脚发表自己的见解,对作品中的人和事直接做出道德的、政治的二元对立式判断——这对作品尤其是小说文学性的获得将是一种致命的伤害。在《雪坝下的新娘》中,迟子建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平稳流畅的叙事节奏和冷静客观的叙事基调,即使写到了丑陋与邪恶也没有疾言厉色,没有义愤填膺。故事的发展通过傻子主人公的叙述娓娓道来,顺叙、倒叙穿插自如前后呼应而毫不拖泥带水;不时荡开一笔用极为俭省的笔墨勾勒出绝美的风景画面给小说营造着如诗如画的意境,但又做到了收放自如使得小说跌宕多姿。在描述卖肉老许对傻子刘曲的戏耍、花袖对刘曲的背叛和欺瞒、三开镇人在对刘曲享有特权的妒忌愤恨以及他失去一切后的幸灾乐祸等场面,作者都很好地将自己的情感倾向注入波澜不惊的叙述之中,悬置了赤裸裸的道德评价,避免了“首席法官”的审判。作者的情感激流始终在叙事的表层之下潜涌奔流,对真、善、美的执著追寻和守护与对阴暗现实与人性之恶的愤怒与批判隐藏在字里行间,通过场景、人物行动和语言的描绘“自动地”渗透出来让褒与贬的立场自然展现,刺入现实的锋芒始终隐藏在文字的暗处闪烁。此外,小说中的意象描写也与这种价值立场表达方式相适应,与其相得益彰。如前文已经提到的小说开头对酒店的幌子与刘曲家豆腐房窗前幌子的描写、刘曲被打成傻子前后对镇子房屋的感知描写等都是通过一些意象暗示了作者的情感价值取向。再如化了浓妆之后的花袖在傻子主人公眼里是这样的:“两道黑眉和一圈滴血红似的红唇,常让我觉得这是什么接头暗号。一个女人把黑色和红色涂到眉毛和嘴唇上,弄得眉不像眉,嘴不像嘴的,肯定是有什么阴谋。”而“雪坝下的新娘”则是“光洁明艳,浑身散发着暖融融的光”。这里丑的、恶的意象与美的、诗意的意象对比强烈,作者的倾向性自然而然地从意象描写中流露了出来。
在这样短短的篇幅中容纳了如此丰富的内涵,对现实的指涉方式深刻尖锐而又含蓄蕴藉,对诗意的理想境界的描写散发出无穷的魅力令人神往,使得《雪坝下的新娘》值得反复回味,显示了迟子建不凡的艺术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