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功能的互转和隐形的伴侣

作者:何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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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大作家莫泊桑的《项链》是传世名篇。它不仅属于法国,而且属于全世界。在我国,这篇作品,一直作为传统的语文教材,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从单一的阶级角度对它进行分析,对玛蒂尔德做了太多的阶级责备和道德批判。这种状况应该改变。
  
  一、“核心功能”和“催化功能”的互转
  
  《项链》不是对哪一个阶级人物的批判,它的情节冲突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也不是非此即彼的鲜明的个性,而是在互相依存中的互文关系。几个人物谁也离不开谁,赖有对方的存在,才使此方强化,在彼此关联中的强弱互转中,使每一个艺术形象的角色地位得到增强,从而加大了文本的思想空间及人生维度的性格力量。
  《项链》写出玛蒂尔德等几个鲜活的人物形象。玛蒂尔德在原始强力骚动下进行人性的突围表演,这是整个情节的基础。“项链”的命名本身,具有“能指”和“所指”两种功能。“能指”当然指玛蒂尔德因借项链而在夜会上出尽风头,也因丢项链吃尽苦头,最后,还清了债务维护了人生的尊严。但是我们细读这篇作品,便会发现,“能指”的扩大,成为作品的“所指”。是佛来思节夫人的一挂项链构成了玛蒂尔德的人生悲喜剧。但这个人物的出现,不应该理解成因整个故事情节的需要而设计的道具,而是具有巨大潜能的“所指”人物。她作为玛蒂尔德的对应物,成为整个故事情节的底色板。赖有她的存在,扩大了这篇作品的意蕴。佛来思节夫人和玛蒂尔德一样,曾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在少年时代,她们是好朋友,由于命运的安排,她成了一个贵夫人,拥有众多的财产和仆人,过着优裕的生活。如果,——这仅仅是假设,她像玛蒂尔德嫁给了一个小职员,那么,这个悲喜剧的主人公就得置换了,所以,玛蒂尔德的人生悲喜剧是以她作为对应物而存在的。但是最初在起“催化”作用的是玛蒂尔德的丈夫路瓦栽。赖有路瓦栽的作用,才使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地向前发展。如果我们以结构主义大师罗朗·巴尔特人物形象的“核心功能”和“催化功能”可以互转的学说,来厘清人物之间的互补、互动、互文、互转的功能的话,便可以更深入地开掘这篇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在故事的幕布拉开时,“核心功能”的表演者是玛蒂尔德,她对于自己命运的突围,使情节不断向前发展,但路瓦栽是事件的推动者。最初,玛蒂尔德是“核心功能”的载体,但是作品的巧妙构思,“核心功能”一步步被另一个人物来代替,以至于强大的“催化功能”载体路瓦栽填补了“核心功能”。他虽然不能完全代替玛蒂尔德,但起码可以并驾齐驱,他起的作用是关键性的。这三个人物使该篇诗意盎然,一波三折,主题多元,意境深远。路瓦栽想方设法满足妻子的要求,以弥补因地位低下而招致妻子的不满。他先是给妻子弄来了部长发的请柬,接着又花了四百法郎准备买猎枪的积累为妻子买了一件裙子,后来又是他出主意叫妻子向佛来思节夫人借价值昂贵的项链。所有这一切都是这个小职员为主要角色的。当妻子在舞会上大出风头之后,又是他给妻子找来马车,匆匆忙忙回家。当他们发现那昂贵的项链丢失时,又是这个小职员,来回寻找,当寻觅无果时,又是以他为主承担起赔偿项链丢失的重担,——把父亲的遗产一万八千法郎算上,还差一倍。“他到处签借条,他顾不得后半生的生活了,冒险到处签着名,却不知道能保持信用不能。未来的苦恼,将要压在身上的残酷的贫困,肉体的苦楚,精神的折磨,在这一切的威胁下,他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在商店的柜台上,取来那挂新的项链”。如果说玛蒂尔德是人性突围表演的肇始者,那么,路瓦栽便是突围表演的推波者;如果说玛蒂尔德是灾难突发的当事者,那么,路瓦栽便是灾难的承载者。他们在灾难到来的时候,表现出人性的忠诚的一方面,毅然决然地承受起这一切,为了维护做人的尊严,表现出英雄气概,不惜一切代价,十年的功夫,他们还清了债务,在精神、人格上保持了尊严。在情节上,曾一度以玛蒂尔德作为“核心功能”的承载者,但在“催化功能”的推动下,路瓦栽渐渐取玛蒂尔德而代之,按照其本质来说,路瓦栽的虚荣心不比玛蒂尔德少,只不过是虚写罢了。作品不仅仅是责备玛蒂尔德的虚荣,而且更重要的是写出人性的需求,在这方面,路瓦栽渐渐由冰山一角露出水面。这样,两者之间的关系,便发生了互转,——使“核心者”变为“填补者”,而“催化者”变为“核心者”。这样一来,文章的开掘深度便不是一般的平庸之作所能比拟的了。作者的嘲讽不仅仅是针对玛蒂尔德,更包括路瓦栽,还包括像佛来思节夫人等一大群人。或者这里可以用得上俄国作家果戈里讽刺喜剧中的一句话:“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果戈理《钦差大臣》中市长安东对台下大笑观众的一句台词)作品的结尾不仅仅维护了玛蒂尔德的尊严,而且是维护了包括路瓦栽在内的一大群人的尊严。我想着重说明的是,作品的嘲讽和作品的维权具有普遍的意义,涵盖了全人类的人性特点,具有共时性的特征。这种深远的价值单从阶级分析的批评方法是无法挖掘出来的。
  
  二、形象之间的隐形伴侣的互文
  
  所谓互文:语言文字符码的含义,甲中有乙,乙中有甲,语言符码的分指,实质上两者之间的互相兼容。在我看来,互文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而且是一种写作技法。运用这种技法,可以增加文学作品的容量,丰富人物形象,而且可以凝聚更多的人性开掘和人性批判。具有终极性的叩问和终极性的关怀性质。
  在《项链》中,从表层上看,好像一切都围绕着玛蒂尔德转,但我们仔细阅读文本,便可发现,佛来思节夫人和玛蒂尔德是互文关系,她们是隐形伴侣。在她们的少年时代,都是美丽动人的姑娘,她们对生活都有美好的憧憬,她们是好友,她们“梦想那些幽静的厅堂,那里装饰着东方的帷幕,点着高脚的青铜灯,还有两个穿短裤的仆人,躺在宽大的椅子里,被暖炉的热气烘得打盹儿”。她们还“梦想那些宽敞的客厅,那里张挂着古式的壁衣,陈设着精巧的木器,珍奇的古玩”。“那些华美的香气扑鼻的小客室,在那里,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跟最亲密的男朋友闲谈,或者跟那些一般女人所仰慕的最乐于结识的男子闲谈”。文章仅仅是写的玛蒂尔德,但是,笔者却把单数人称改成了多数人称,这不是笔者太愚蠢所致,而是笔者认为,这虽是单数“她”,实质上应该理解为多数的“她们”。在为姑娘的时候,她们的命运是一样的,但在为人妻之后,她们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佛来思节夫人如愿以偿,她嫁给了佛来思节,这是一个富有的家庭,从玛蒂尔德借首饰时,便可想见她的富有,“佛来思节夫人走近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取出一个大匣子”,“她(指玛蒂尔德——笔者注)先看了几副镯子,又看了一挂珍珠项链,随后又看了一个威尼斯式的镶着宝石的金十字架,做工非常精巧”。从佛来思节盛首饰的大匣子中的五光十色、金光闪烁的无数首饰,便可想见她的富有。佛来思节夫人是诚实的大方的,她让玛蒂尔德任意挑选。当玛蒂尔德在“一个青缎子盒子里发现一挂精美的钻石项链”并要求借时,玛蒂尔德是心情惴惴的,但佛来思节夫人却慷慨大方地应允:“当然可以。”从向往优裕生活来看,玛蒂尔德是失败者,而佛来思节夫人是胜利者。但她们的友谊长存,她们的性格相似,都是美丽动人,大方好客。后来命运的安排,使二人一个如愿以偿,一个抱恨终生,长吁短叹。如果佛来思节夫人嫁给了小职员路瓦栽,玛蒂尔德嫁给了佛来思节,她们的环境就会置换,这个名篇中的主人公的名字也要对移。这里似乎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潜藏在性格底层中捉弄人生。命运之神实际上是一种终极性的叩问和关怀,也是人生不可测的遭际。我们认为,两个女人的遭际不仅是互变互动互补的,而且是可以置换的,是命运,是命运之神使一对童年时代的好友上演了一出人生的悲喜剧。
  《项链》的结束向来为人们所称道,被誉为“豹尾”。在我看来韵味无穷的收束,当然可以认为是构思上的妙算。但这个结尾的妙处,决不仅仅是绕梁三日的余音,更重要的贡献在于展现了人性,维护了做人的尊严。玛蒂尔德夫妇用十年的工夫,还清了债务,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路瓦栽夫人现在显得老了,她成了一个贫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她胡乱地挽着头发,歪斜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通红的手,高声大气地说着话,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但丑陋之躯,却显示出心灵之美。在公园里,她见到昔日的老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她要上去打招呼,因为她还清了债务,维护了人生的尊严:“你瞧,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你知道,对于我们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这可不是容易的呵!……不过事情到底了结了。”对命运进行抗争是玛蒂尔德的信条,也是值得骄傲的品格。她直率善良,爱虚荣却不虚伪;虽向往上流生活,但却不做苟且之事;一旦灾难到来,她用诚实、善良、勤劳、勇敢来对待,她是胜利者。佛来思节夫人,在性格中是另一个玛蒂尔德,她虽然是个贵夫人,但她心地善良,在她听到玛蒂尔德的叙说后,几乎随口说道:“唉,我可怜的玛蒂尔德!可是我那一挂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诚恳如斯,令人叹服。
  一部文学作品的深刻性不仅在于它巧妙的构思,更重要的在于它对人性的挖掘,对人性美的赞颂,对人生终极性命运的叩问和关注,对人性的互补、互转、互文可能性的艺术想象,能从情节的表层运转中窥见到隐形的美学意蕴。鉴于此,在我看来,对于像莫泊桑这样的作家的研究,迅速地摆脱单一的阶级论、社会学的角度的拘囿,以新的方法和新的角度进行开掘才能使我们的研究工作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