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人”的呼唤

作者:高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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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启蒙运动,比之魏晋、晚明、晚清时期的启蒙思潮,具有极大的深刻性、彻底性和全面性。在冲决罗网、石破天惊的五四话语中,有一种声音十分高昂,那就是:尊重“人”,理解“人”,发现“人”!
  夜来重读鲁迅的《一件小事》,蓦地想到两首叙事小诗——胡适的《人力车夫》和沈尹默的《人力车夫》。三位文学大家几乎在同一时段,共同将如炬的目光投向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的人力车夫,并从心底发出爱“人”、救“人”的呐喊,不能不视为五四文坛的佳话 !
  胡适的《人力车夫》简直就是大白话:
  
  “车子!车子!
  车来如飞。
  客看车夫,忽然中心酸悲。
  客问车夫:“你今年几岁?拉车拉了多少时?”
  车夫答客:“今年十六,拉过三年车了,你老别多疑。”
  客告车夫:“你年纪太小,我不坐你车。我坐你车,我心惨凄。”
  车夫告客:“我半日没有生意,又寒又饥。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我年纪小拉车,警察还不管,你老又是谁?”
  客人点头上车,说:“拉到内务部西!”
  
  当时的胡适,力主“诗国革命”,高呼“作诗如作文”,“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的白话诗”。这是对数千年中国传统诗歌范式的胆大妄为的挑战。然而,正是这一种挑战,打破了中国旧体诗歌坚硬的语言“核桃壳”,让“内容”和“思想”无拘无束地解放出来,迅速地靠向世俗人生,拥抱汪洋恣肆的思想情感。这首《人力车夫》,因为聚焦于社会底层的苦难劳动者,诗人就更有理由、更有可能用“大白话”来矫枉过正。车夫道:“我半日没有生意,又寒又饥。你老的好心肠,饱不了我的饿肚皮。我年纪小拉车,警察还不管,你老又是谁?”这在传统诗人看来,简直让诗歌斯文扫地。但胡适就要这么干,就要把“通俗小说”里的人物对话搬到诗里来!这恐怕也是诗人在有意无意地降低自己的身份,降低诗的身份:“诗”和“俚语”是平等的,“诗人”和“劳工”是平等的!那么,此诗可有“诗味”呢?这要看你持何种标准了。用传统标准来看,它的确“不登大雅”,“俗”得叫你苦笑。然而,当你立足于一九一八年中国思想界的峰巅,感受“诗国革命”的扑面浪潮时,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一种“绝假纯真”的返归自然。劳动者的辛酸血泪尽融其中,让你体味“情感零距离”的美感;让你在那粗朴的一问一答、一“上”一“下”之间,清晰地听到一种起于微末、冻雷惊笋的强音:要尊重“人”,要维护“人”的生存权利!然而,惊雷过后,人们又止不住仰望乌云乱滚的长空,发出浩茫的悲叹:这一切,多么无奈;到何时,才能把这错乱的世事重新理顺……
  仿佛“渔歌互答”一般,沈尹默也来了一首《人力车夫》:
  
  日光淡淡,
  白云悠悠,
  风吹薄冰,
  河水不流。
  
  出门去,雇人力车。
  街上行人,往来很多;
  车马纷纷,
  不知干些什么。
  
  人力车上人,
  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
  还觉风吹来,
  身上冷不过。
  
  车夫单衣已破,
  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同样是大白话,但比之胡适来可能要文雅一些。全诗的重点,似乎不在“人力车夫”,而是“人群”。这是怎样的“人群”啊,一个个行色匆匆,来来往往;但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理会谁。这是一股散乱的人流,纷纷扰扰地随着淡淡的日光、悠悠的白云,无序地流淌,谁也不知道谁在“干什么”。他们裹着棉衣、袖着手,抱怨着寒风,躲避着冷。然而,真正冷的,冷得叫人心颤的,不在外界,而在这些人的内心:冷漠!恰似冰下冻僵了的死水,不再流动!这样的人流是令人恐怖的。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就真切地感受过:她彻底绝望了,坐上了马车,马车在大街上行进,街上那么多人,“天下没有谁认识我”,“我们也相互仇恨”,“一座座山,全都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都是人,人……那有多少人呀,简直没有数,而且他们都是互相仇恨的”。这是世界文坛上十分有名的一大段意识流,它最终把可怜的安娜送到了飞驰的火车轮下!沈尹默的《人力车夫》,所突现的正是这一种置人于死地的集体的冷漠。直到诗的最后,他才将“人力车夫”推上前台:那么多裹着棉衣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单衣”;那么多“身上冷不过”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正拼命拉车,“汗珠儿颗颗往下堕”!胡适的《人力车夫》,渲染的是“同情”和“平等”;沈尹默的《人力车夫》,点击的是苦力者的无助与孤独。在沈尹默的笔下,“人力车夫”只在诗末一带而过,仿佛是一粒无足轻重的灰尘,谁也没有必要去正视他,理解他,扶助他!诗人没有迸发慷慨激昂的呐喊,没有喷射骚动不安的愤懑,他仅仅在描述“淡淡”的、“悠悠”的人群,然而,一种沉重的声音却在字里行间搏动:看呀,这里还有一个被遗忘的“人”,这里还有一个默默地当牛做马的“人”啊!
  再看鲁迅的《一件小事》。他用冷中透热的文字礼赞卑微的、劳苦的“人力车夫”。这篇很短的小说,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它的故事已广为人知:车夫“带”倒了一个老妇人,立即下车,不顾客人的反对,毫不踌躇地把老妇人搀扶到“分驻所”里。客人被这件平常的“小事”震动了:“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小’来。”同前面两首诗相比,鲁迅的这篇“纪实”小说有一个十分耀目的亮点:它不仅仅是抒写同情,揭露世相,而是充分展示了人力车夫的精神境界,一种需要仰视的人性的峰巅!当老妇人“慢慢地倒了”,当乘客下令继续赶路时,车夫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救人。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合乎逻辑,仿佛一切皆出于本能。什么是质朴善良,什么是人的尊严?这种“多事”,这种“自讨苦吃”,做出了令人清心醒目的注解。小说如果到此收篇,那么,比之胡适和沈尹默也只是“更上一层楼”。不,鲁迅的《一件小事》还有更为要紧的笔墨。它把“我”放在“车夫”的“威压”下,狠狠地碾压,无情地拷问,终于从这位愤世嫉俗的、“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的知识分子身上,榨出了一个“小”字来!这是在前两首诗中很难看到的“自我解剖”的精神。中国的“国民性”,在当时,的确到了非要“启蒙”不可的严峻时刻!然而,“启蒙者”们在唤醒民众的同时也想到了唤醒自己么?很少,很少!鲁迅不一样,他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便发出了“自我解剖”的庄重宣言:“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很显然,《一件小事》中“榨”出来的“小”,便是这种审视自我、拷问灵魂的结果。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历来都重视心灵深处的“忏悔”。从某种意义上说,“忏悔”是一种心灵的净化剂;在伤口上撒盐,“痛”而后“快”,其灵魂和精神才能够得到重构,得到超越。晚明思想家张岱,在国破家亡之时,“遥思往事”“一一忏悔”,留下了一系列散文“忏悔录”。清初小说家曹雪芹,更是一位伟大的“忏悔者”,他的《红楼梦》中充满了痛彻肺腑的自悔与自责之情!鲁迅继承和发扬了这种精神,他对自我灵魂的剖析,从来都不含糊,几乎到了“折磨”自己的程度。所以,他雄踞于五四启蒙运动的思想峰巅,当之无愧地成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他收在《呐喊》中的这一篇“小小说”,分明比不上《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的洋洋洒洒,但是,它的“自我解剖”精神却是极其明朗,极其深刻的。本于此,它才得以奉献出一大“发现”:越是平凡的人,越是受苦的人,其躯体里便越是有“人”!同时,它也告诉人们:要想真正“启蒙”,启蒙者必先为“人”,否则便不能真正地理解“人”,尊重“人”,充分张扬“人”的生命本质和个性!
  行文至此,想到了当今荧屏上的电视剧:《民工》《生存之民工》等等。这些作品对普通劳动者寄予了深厚的同情,颇具感染力和思想深度。当然,我们不能满足于“胡适”,满足于“沈尹默”;我们更需要“鲁迅”。我们企盼“传世之著”,我们呼唤“文艺大师”。
  二〇〇五年七月二日,白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