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学会生活
作者:江锡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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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食中的审美情趣如上所述,周作人论列得更多。而作为古都北京的茶食,理应有其独特的文化内涵,那就是作者所期望的“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然而,由于时人的急功近利,现世生活“极端地干燥粗鄙”,难以寻觅“安闲而丰腴”的情趣,茶食中自然鲜有“微妙地美地”滋味。以至于作者在文章结尾处,抑制不住地发出了“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的慨叹。这慨叹如作者所说,“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而是为了“把生活当做一种艺术”,为了“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喝茶》)。于是,作者由《北京的茶食》引出关于“生活之艺术”的思考,引出延伸的文化批评与文明批评:“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作者的概括是平白而又精辟的,也是英雄所见略同的。他所追求的“生活上必要的”,“愈精炼愈好”的“无用的装点”,大约相似于鲁迅所说的“余裕心”。鲁迅也有过与周作人相似的感慨,也是由日常生活品物,只不过不是由茶食,而是由书籍引发的。鲁迅说,“较好的中国书和西洋书,每本前后总有一两张空白的副页,上下的天地头也很宽。而近来中国的排印的新书则大抵没有副页,天地头又很短,想写上一点意见或别的什么,也无地可容,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除了排印,书籍还应讲究装帧、版式,要美观、大方,令人一望而赏心悦目:这里的“余裕”“余地”,似乎也是“生活之艺术”所追求的境界。“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一块点心、一本书中,其实都包含着关乎人生,乃至国家、民族未来的大课题。为此,鲁迅不无忧虑地指出,“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华盖集·忽然想到[二]》)而这种忧虑与关切,好像也浸润于《北京的茶食》的字里行间,向我们昭示着生活的意义,生活的美好和生活的严正。学会生活——学会“微妙地美地生活”,学会艺术地生活,“开发”生活细节中的盎然情趣和幽深哲理,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更加充实,更有意味:这大约是我们从《北京的茶食》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以及与之相联系的,作者的其他一些散文作品中,从这些看似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率意而谈的平朴文字中,可以得到的启示吧。
附:
北 京 的 茶 食
□周作人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名其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合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十三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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