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女人血泪中的黄金,黄金梦魇中的女人

作者:何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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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变态情欲满足中的人性陷落
  
  七巧得不到真爱,也拒绝了假爱,在无爱的境遇中,她自然对黄金有了太多的情感牵挂,也就不可避免地走进了黄金的梦魇。但黄金可以锁住她的情欲外化,却锁不住她真实的生命的深层次躁动,锁不住她的灵魂更为强烈甚至极端的冲撞。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最令读者反感的是七巧“不能给自己快乐,也不给她子女快乐”。她深夜扣住儿子盘诘其与儿媳妇的床笫隐私;她近乎虐待狂般地给已经十三岁的女儿缠足,痛得女儿啕哭惨叫。更为令人发指的是,她不仅想方设法折磨死儿子的前后两任妻子,逼得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而且也用谎言扼杀了女儿长安本来就已迟到的爱情和婚姻,将女儿带进了“没有光的所在”。对于这一切,倘若七巧置身在一个正常的生态环境,倘若她已得到了哪怕是男权话语中的女人都能得到的最基本的情欲满足,那么七巧此时无疑是一个人性沦丧的恶女人,一个十恶不赦的丑母亲了。我认为,读者对七巧的厌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倘若一味停留在对七巧外在言行厌恶和谴责的层面上,不去追寻造成七巧这种人性嬗变的深层次根源,则是极其不公正的。事实上,七巧这一丑行并非是其个体生命机制和人性构成的原罪使然,而是她在极度的情欲压抑中逐渐走向情欲变态的外化。我们知道,《金锁记》是最能代表张爱玲运用心理分析学说刻画性心理深刻程度的小说,而对七巧戕杀儿女幸福的描写又最能体现作者追踪人物心理的兴趣和才华。正如有的论著所分析的那样,由“被食者”嬗变为“食人者”的曹七巧有三个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心理层次:性变态心理、仇视与嫉妒心理、寡居者的护犊心理,而性变态又是她最深层的心理。七巧对儿女所做的一切都是情欲压抑的结果,而并非是对儿女天生的仇视。在她的性变态心理中潜隐着对儿子的乱伦意念,但母亲的角色定位又使其乱伦意念扭曲得更为隐秘。她对子女的仇视也与她对“软骨症”丈夫深怀敌意的情感积淀有关,她最后用谎言断送了女儿的婚姻则是在其仇视心理的基础上恶性发展而成的嫉妒心理的表现。虽然这种心理会引起意识层面的“母亲”的负罪感和道德冲突,但表层意识的“寡居者的护犊心理”又使得她伤害孩子的阴暗心理在“保护者”表层心理的掩盖下成了合情合理的伤害,而这种深层的心理运动甚至难以成为七巧的自我意识。可见,七巧女性的被消解,母性的被剥离本身就蕴涵着身置恶劣生存环境中妇女的精神不幸与心理重负。七巧无疑是张爱玲小说世界中的一个“彻底”的女人,但张爱玲的卓越眼光也洞悉到了她不可能真正“彻底”的情感眷恋:在七巧生命的最后,她摸索着“骨瘦如柴的手臂”上的镯子,脑海里浮起了青春时的健美体态和真情梦幻。她想起了自己那时“一双雪白的手腕”,想起了曾经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不是黄金交易下的畸形婚姻,七巧也许会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真情世界,而这一切如今都化为一滴阴干的眼泪。这是一个走向生命尽头的女人的自伤自悼。她的人性自然是无可挽回地陷落了,但她又是多么不甘于自己女性的被消解和母性的被剥离啊!至此,张爱玲独创的“金锁”意象又熔铸了因变态的情欲满足而走向人性陷落的女人的灵魂阵痛和生命挽歌。
  《金锁记》是张爱玲在创作了《倾城之恋》等七个名篇之后问世的中篇小说,但作者却打破了按写作时间编排的惯例,将《金锁记》赫然排在《传奇》之卷首。这无疑反映了张爱玲对《金锁记》的最高自我价值衡估,这与评论家们的定位也是十分契合的。就在《传奇》出版的前五个月,傅雷就称《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这样的赞誉后来被海外学者夏志清发挥到了极致,他将《金锁记》定位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这或许失之过誉,但《金锁记》作为张爱玲小说的压卷之作,则在较长时期都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不打算简单因袭傅雷、夏志清等人的定评,但我也不能忽视作家的自我价值定位。也许《金锁记》把曹七巧写得太“彻底”了一些,生活中很难找到一个像七巧那样的女性最彻底地承受了旧时代妇女的不幸,最彻底地集中了旧时代妇女的心理重负,也最彻底地将一切不幸与重负报复于她所想报复的一切人。七巧的形象也许是融进了作家自我生命情感体验最多的一位,当然,张爱玲不是在小说中简单演绎自我的体验,而是将个体生命体验升华为对整个女性世界的历史穿透和现实把握。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在我们众生中找不出个体原型一样,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也很难在女性世界找到完全与之对应的个体原型。如果说阿Q的形象是对整个民族的精神弱点及其悲剧的集合性表现,那么,曹七巧的形象就是对整个身处历史宿命的女性世界的生存缺陷和人性悲剧的集合性表现;如果说鲁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阿Q,就展现了一个在封建文化的精神戕杀和窒息中的现实世界,那么张爱玲则在对曹七巧精神人性的深度开掘中活画出了一个难以摆脱男性话语霸权重压的女性现实世界。鲁迅和张爱玲在不尽相同的创作关怀和艺术建构中表现出了同样无与伦比的精神气度,王富仁先生说“张爱玲是女性小说家中的鲁迅”,我也想导用这句话进一步表达我的感受:《金锁记》是女性小说中的《阿Q正传》。
  
  ①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45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②④⑦傅雷(讯雨):《论张爱玲的小说》,见于青、金宏达编《张爱玲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③⑧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十五章,香港九龙友联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年版。
  ⑤邵迎建:《传奇文学与流言人生》,第10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⑥参阅朱寿桐主编《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下卷第567—568页,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⑨王富仁:《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发展的历史轨迹(下)》,载《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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