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爱情
作者: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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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爱情是永恒的,不可遗忘的。乐府民歌中对此有深切的反映,请听汉代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再请听唐代的《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现日头。”如此的山盟海誓,正是对永恒的爱情的宣言。更妙的是汉乐府《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豕希 ,秋风肃肃晨风翤,东方须臾高知之。”这位女子已经决心与萌生他心的情人一刀两断,连珍贵的爱情信物都付之一炬,且扬灰风中,可以说彻底决裂、义无反顾了。可她忽然又忆起当初与情人幽会的情景,连鸡鸣狗吠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可见爱一旦铭刻在心,就永远无法忘怀。吴文英的《风入松》就是写的这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风雨摧春,落花成冢,暗示着旧梦已逝。春寒病酒,晓莺破梦,衬托出心境孤寂。及至清明过却,天气转晴,诗人每日徘徊于西园。西园地处西湖,是诗人曾与情人双栖的地方,词人对之梦魂萦绕,经常见于歌咏。词人分明是到那里去寻觅旧梦的,然而物是人非,哪里还有情人的踪迹?“黄蜂频扑秋千索”两句,陈洵评曰:“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的确,即使情人的纤手曾在秋千索上留下芳泽,但经过风雨洗刷,哪里还会有所残留?况且黄蜂只爱自然界的花香,怎么会扑向美人所留之芳泽?然而在寻寻觅觅的词人眼里,秋千架上的倩影恍在目前,并与绕索飞舞的黄蜂叠合成一个意象。尽管有空间的阻隔,尽管有时光的冲洗,但真正的爱情已经铭刻在心,永远不会遗忘。对爱情的记忆与其他记忆不同,它不是冷静地进行理智的过滤后的选择性记忆,更不是严谨地依照历史学的原则留下的实录,它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却保留着最真切的印象,因为它实在是一个痴情人的梦。正如欧阳修词中所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北宋词家中抒写爱情的高手多矣,但首推晏几道的爱情词最为感人,其原因正在“其痴亦自绝人”。
幸福的爱情固然美好,但最能使读者回肠荡气的爱情诗词却是那些抒写不幸的爱情篇章,陆游的《沈园二首》堪称其代表作。陆游的一曲《钗头凤》,不知引出了历代读者的多少泪水。陆游二十岁左右初娶唐氏,伉俪情笃。可是唐氏不得陆母欢心,大约一年后陆游即被迫与之离婚,并续娶王氏。陆游与唐氏的爱情故事,其凄婉感人的程度毫不输于那些纯出虚构的爱情小说或戏曲。《钗头凤》写于诗人三十一岁时,是诗人偶然遇见被迫改嫁他人的前妻时的断肠词。《沈园二首》写于诗人七十五岁时,其时唐氏已去世四十年,是诗人睹景怀人的追思之作。关于《沈园二首》的艺术成就,我只想引用陈衍的一段评语:“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千年诗史不可或缺,这个评价是何等的崇高,又是何等的准确!而“绝等伤心”四字,更是一针见血之论。试想一位已届迟暮之年的老人,重游故地追寻旧梦,然而时异境迁,芳踪杳然,其心上人早在四十年前就已梦断香消。诗人明知自己行将就木,却仍然对着遗踪潸然泪下。这是多么感人的深哀巨痛!作为对比,让我们读一首陆游哀悼其妻王氏的诗《自伤》:“朝雨暮雨梅子黄,东家西家鬻兰香。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宁久长?扶杖欲起辄仆床,去死近如不隔墙。世间万事俱茫茫,惟有进德当自强。往从二士饿首阳,千载骨朽犹芬芳。”此诗写于诗人七十三岁时,此时他与王氏已做了至少五十年夫妻,且儿孙满堂,家庭和睦。然而诗人平生作诗万首,写到王氏的仅此一首,况且此诗与其说是悼亡诗,倒不如说是自挽诗,难怪诗题不作“悼亡”而作“自伤”。相反,诗人与唐氏仅做了一年夫妻,却在诗中反复追忆,例如在六十三岁时所写的咏“菊枕”的二首:“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又如在六十八岁时偶游沈园看到四十年前的题壁词而写的:“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再如诗人八十一岁时的两首纪梦诗:“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这些诗或作于王氏去世之前,或作于王氏去世之后,它们哪一首不比《自伤》诗更为哀伤感人?更不用说传诵千古的《沈园二首》了。陆游的这些诗,常使我想起贾宝玉在警幻仙姑那儿听到的《终身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如果我们把《自伤》诗与《沈园二首》对读,就可清楚地看出婚姻与爱情的区别:前者是一种人伦关系,它需要的是责任感;后者则是心灵的结合,它需要的是全部的生命!正如美国人埃利希·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论“性爱”所说:“爱,本质上应是一门意志的艺术,一门决定以我全部的生命去承诺另一个人生命的艺术。”婚姻或许会给人带来和睦、美满的家庭生活,但爱情却能提升整个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它融入了两个生命,是两颗心灵剧烈碰撞所产生的烈火。这团烈火会把两颗心灵烧得面目全非,再也无法恢复原初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的一生中只能发生一次真正的爱情,而且必然是排他性的。所以我们不该责备陆游对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的王氏的感情过于淡薄,他的心灵早已被惊鸿一现的唐氏永远占有了。
最后,我们应该对那位不辞辛苦地往一对对男女的脚上系红绳子的月下老人表示敬意,虽然他自称专门掌管人间婚姻,但是他非常重视爱情,他在家门口所贴的对联把婚姻与爱情的关系说得很清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此语若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真正美满的婚姻,从而也是合于道德律令的婚姻,愿以月老此语祝福天下的有情人!
二〇〇五年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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