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说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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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偶然》一样,这首《再别康桥》也是貌若洒脱而心实惆怅,只是《偶然》之惆怅乃因人而起,而《再别康桥》之惆怅乃因地而生。表面上诗人只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似乎是无所依恋,但他的“心头”却荡漾着康河的波光艳影,“甘心”做柔波里的一条水草,而临别前夕,怅然无语,欲歌不能,连夏虫也为他沉默了。其实一开始诗人“作别西天的云彩”,便已有好景无多之感。
从晚霞到夕阳,从夕阳到星辉,从星辉到悄悄的夏夜,时序交代得井井有条。金柳、青荇、青草、彩虹,和斑斓的星辉,诗中的色彩与光芒十分动人,但听觉上却是一片沉寂,形成特殊的对照。论者常说徐志摩的诗欧化,从这首诗看来,并不如此。综观全诗,无论在情调上或词藻上,都颇有中国古典诗的味道。“寻梦?撑一支长篙”以下的四行,简直像宋词。“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两句,更有李白的神韵。但在这两句里,云彩还在西天,徐志摩还在人间;到了诗末的“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康桥竟已云霞掩映,俨同仙境,而徐志摩已成下凡的仙人了。意境到此,何欧化之有?同时,诗人再别康桥,悄悄的不是别离的钢琴或提琴,而是笙箫,仍不失其中国气质。至于“满载一船星辉”,虽是佳句,却本于宋朝张孝祥的《西江月》:“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
句法上倒是有一点欧化的。例如开篇的三行: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确有一些欧化,但用得十分灵活:副词“轻轻的”连用了三次,在句中的位置忽升忽降,重复中有变化,绝不单调。第四段第二行在文法上和第三行不可分割,是为西洋诗中所谓“跨行”,这也是欧化的,所以行末无标点。其实第二段的一、三两行和第三段的首行,全是跨行,原不应有标点;徐志摩都加上逗点,反为不美。
重词叠字,是本诗音调上的一个特色。篇首三用“轻轻”,篇末三用“悄悄”,前后形成双声叠字,有如天籁。整个末段的句法,和首段的句法呼应,又是一种重叠。而呼应得最有趣的,则是第四段末到第六段末。“虹”“梦”“青”“星辉”“放歌”“沉默”等字眼,均重复一次,但重复的方式各异,交织成纷至沓来的音响效果,却又安排得十分自然,并不惹眼。“向青草更青处漫溯”一句,兼双声,叠韵,叠字而有之,音调脆爽之极。不过在第五段中,第二行末的“溯”字和第四行末的“歌”字,该押韵而实未押韵,是一失误。徐志摩是浙江人,可能把“歌”字读成“姑”了。
(摘自《徐志摩诗小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