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意象并置 画面组接
作者:曾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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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二年,费特创作了两首意象并置、画面组接的名诗。其中之一是《这奇美的画面》:
这奇美的画面,
对于我多么亲切:
白茫茫的平原,
圆溜溜的皓月,
高天莹莹的辉耀,
银光闪闪的积雪,
远处那一辆雪橇,
孤零零的奔跃。
这是一般俄国诗歌选均入选的名作。全诗由“白茫茫的平原”“圆溜溜的皓月”“高天莹莹的辉耀”“银光闪闪的积雪”等趋于静态的意象构成优美清新的画面,然后再在其中置入一个跳动的意象——远处奔跃的雪橇,化静为动,让整个画面活了起来,收到了画龙点睛的艺术功效。这可能是费特最初的大胆探索,虽然全诗基本上未出现动词,全由名词构成(“奔跃”的俄文“бeг”属动名词,兼有名词与动词双重功效,但以形容词“孤零零的”(одинокий)修饰,则完全名词化了),但还是出现了“对于我多么亲切”这样的句子。同年的另一首诗《夜空中的风暴》则成熟些:
夜空中的风暴,
愤怒大海的咆哮——
大海的喧嚣和思考,
绵绵无尽的忧思——
大海的喧嚣和思考,
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思考——
层层紧随的乌云……
愤怒大海的咆哮。
这是为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津津乐道的一首名作。全诗以“风暴”“大海”“乌云”等意象组成一个跳动的画面,无一动词。诗人通过取消动词,而让人的思考与夜幕下暴风雨中大海的奔腾喧嚣并列出现又相互过渡,融为一体,强调、突出了人的思考气势之盛、力量之大,与丘特切夫的《海浪和思想》方法相似,思想相反。
到一八五〇年,这种艺术手法在费特手里已运用得得心应手,自由潇洒,并臻炉火纯青之境,如其名作《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
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
夜莺的鸣唱,
朦胧如梦的小溪
轻漾的银光。
夜的柔光,绵绵无尽的
夜的幽暗,
魔法般变幻不定的
可爱的容颜。
弥漫的烟云,紫红的玫瑰,
琥珀的光华,
频频的亲吻,盈盈的热泪,
啊,朝霞,朝霞……
全诗俄文共有三十六个词,其中名词二十三个,形容词七个,前置词两个,连接词“和”重复了四次(译时省略)。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动词也没有,有十五个主语,却无一个谓语!一个短语构成一个画面,一个个跳动的画面构成全诗和谐优美的意境!这是一首怎样的杰作呀!列夫·托尔斯泰称之为“大师之作”,是“技艺高超的诗作”,“诗中没有用一个动词(谓语)。每一个词语——都是一幅画”。前苏联文学史家布拉果依写过一篇专论《诗歌的语法》特别论述这首诗。他认为本诗是俄国抒情诗的珍品,全诗未用一个动词,却写出了动的画面。全诗是一个大主格句,用一系列名词写出了内容丰富的画面:诗人未写月色,但用“轻漾的银光”“夜的柔光”“阴影”让读者体会到这是静谧的月夜。进而指出,费特写爱情也像写月光,不特别点明,但读来自然明白。全诗意境朦胧,但一切又十分具体。小小一首诗,从时间角度看,仿佛只是瞬间,而实际上却从月明之夜一直写到晨曦初露,包括入夜到黎明整个夜晚,这正流露恋人的心情:热恋的人沉醉于爱河,不觉得时光的流逝。①而著名评论家列夫·奥泽罗夫则认为此诗运用了印象主义写生画的新方法——赋予作品以更多动感的点彩法,力求以最凝练的手法达到最为生动的表现,使每一个短语都是一幅图画。②费特于一八八一年晚年所写《这清晨,这欣喜》一诗更是被誉为“印象主义最光辉的杰作”,它举重若轻,技巧圆熟,恰似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郢匠斫垩,运斤成风,不愧为大师的扛鼎之作:
这清晨,这欣喜,
这白昼与光明的伟力,
这湛蓝的天穹,
这鸣声,这列阵,
这鸟群,这飞禽。
这流水的喧鸣,
这垂柳,这桦树,
这泪水般的露珠,
这并非嫩叶的绒毛,
这幽谷,这山峰,
这玟蚋,这蜜蜂,
这嗡鸣,这尖叫,
这明丽的霞幂,
这夜村的呼吸,
这不眠的夜晚,
这幽暗,这床笫的高温,
这娇喘,这颤音,
这一切——就是春天。③
在这里,各种意象纷至沓来,并置成一个个跳动的画面,时间、空间融为一体,无一动词,而读者的感觉却是如行山阴道中,目不暇接。那急管繁弦的节奏,一贯到底的气势,充分展示了春天丰繁多姿、新鲜活泼的种种印象对人的强烈刺激以及诗人在此刺激下所产生的类似“意识流”的鲜活心理感受。“这……”一气从头串连至尾,既形成大度的、频繁的跳跃,又使全诗的意象以排比的方式互相连成一体,既是内在旋律的自然表现,又是从外部对它的加强。本诗的押韵也极有特色(译诗韵脚悉依原作):每一诗节变韵三次(第一、二句,第三、六句,第四、五句各押一种韵),体现了全诗急促多变的节奏,而第三、六句的韵又把第四、五两句环抱其中,则又在急促之中力破单调,相互衔接,使多变显得有序(试换成一二、三四、五六各押一韵,则过于单调多变)。全诗三节,每节如此押韵,就更是既适应了急管繁弦的节奏,又使诗歌音韵在整体上多变而有规律,形成和谐多变的整体动人韵律,并对应于充满生机与活力、似多变而和谐的大自然的天然韵律,使音韵、形式、内容有机地融合成完美的整体。这首诗充满了光明与欢乐,充分表现了自然万物在春天苏醒时欣欣向荣的生机与活力,格调高昂,意境绚丽,意象繁多而鲜活,画面跳跃又优美,韵律多变却和谐,是俄国乃至世界诗歌中的瑰宝。
与前述中国无动词诗相比,丘特切夫与费特尤其是费特的无动词诗具有更显著的特点:一是篇幅更长,跳跃度更大,更加复杂多变;二是技巧纯熟,意境优美,哲理深刻,具有颇高的艺术水平;三是大胆挑战传统语法,立意创新,有意为之。因此,他们这类作品对俄国象征派产生了较大影响,引出了不少同类精品。
①布拉果依:《从康捷米尔到我们今天》,参见徐稚芳《俄罗斯诗歌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294-295页。
②列夫·奥泽罗夫:《诗和画的语言——评论阿·阿·费特的诗〈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中文译文参见《俄苏文学》,(山东),1990年第2期与1991年第1期合刊,文字有改动。
③本文中所引庞德、丘特切夫、费特之诗均系本文作者曾思艺译自英、俄原文。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