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对道德理想主义的颠覆与消解
作者:王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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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洁是祥子恪守道德理想的另一表现形态。洁是德的一种外化和延伸。洁的精神是植根于远古的一份文化遗产。祥子甚至有些“洁癖”。他是带着某种精神的洁癖走进这个丑恶不洁的世界的。在人和车厂,每天收工后,别的车夫都吃喝嫖赌之时,他除了帮助修理车外,就是认真地把充满污秽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想把一个地狱般的、充满丑恶的社会、内心不洁的人群都清扫得和自己一样洁净。然而这个社会却时时刻刻把污秽泼在他的身上。在刘四骂他占了便宜时,他感到自己受了污辱和委屈,同时感到自己不干净。祥子感到窝心。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服撕碎,也想把自己从内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他觉得浑身都沾着些不洁净的使人恶心的东西,叫他心里烦,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偷娘们的人。
皎皎者易污,也最怕被污染。祥子仿佛携着远古高士的清洁精神,从孔、孟的语录中走出,又仿佛从陶渊明的诗集中走出的诗歌人物,他从远古充满圣洁精神的时代,走进失去道德维系,只靠心路生存的现代都市社会,都市以它迥异于乡村社会的游戏规则,像一架机器,一个命运的大转盘,“以它单调不变的方式运转,将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凝固成一种模式。任何人若企图摆脱它的宰制,都会受到被吞灭的威胁”⑨。然而,祥子像一个天外来客,茫然不知所措。
不幸的是尚洁、守德又总是与受难结伴而行。祥子的奋斗史,同时是一部“善”和“洁”的受难史。他时时都在倾诉着自己的苦难和悲伤。当第一次用三年时间苦命挣来的车子,在战乱中被抢走,他只能大喊一声“为什么”,他凭着自己的力气、良心和真诚挣饭吃,却被杨家不当人看,不给饭吃,还遭受污辱。从杨家辞工归来的傍晚,在阵阵星光夜影的风中,“祥子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河,叹了口气,这么凉爽的天,他的胸脯是那么宽,可是他觉得空气好像不够,胸中非常憋闷。他想坐下痛哭一场。以自己的体格,自己的韧性,自己的要强,会让人当猪狗……他渺茫地觉到了一种绝望……”“祥子以农民般纯洁的心灵,心无旁骛地追求拉自己的车这样微末的希望的”⑩。但是,黑暗的社会连如此微末的希望也毫不留情,孙侦探洗劫了他的存款。他讨厌虎妞,但他因自己的善良、淳朴、勤快、健壮,却成了虎妞捕猎的对象。虎妞先是诱惑,继而要挟威逼成婚,刘四却骂他占便宜。他有苦倒不出。既不能打老人,也不能打姑娘。“耍无赖只能想想,耍不出。”被孙侦探敲诈了钱后,他在雪地里走,“想找个地方坐下,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那怕想完只能哭一场呢,也好知道哭得是什么”。然而这个世界却没有容他坐下的地方。
在被虎妞一步步紧逼就范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猫叼住的小老鼠,空长那么高的身量,空有那么大的力气,没用。他觉得虎妞像个穿红袄的走兽,已经捉住了他,还预备细细收拾他。他时时感到有一种丑恶的强大存在。似乎人的智慧都体现在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对别人施展的计谋和淫威之中,而这一切是他学不会的。他知道“毛病在于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他总感到委屈,感到孤独和恐惧,感到自己势单力薄,无力无用。在世界上不是每样东西都有用,特别是诚实、善良的德行。
二
祥子的一辆车的人生目标,是难以实现的。在一个道德失范的时代,是没有他的生存空间的。他的结局只能是放弃自我、放弃理想。他的沉沦,正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生存的依凭和支撑。他的沉沦意味着放弃自我,即君子人格的被摧毁。在一个讲金钱的社会里,必然映射出君子人格的荒诞、道德理想的虚妄。祥子只能走向沉沦,沉沦是他的宿命。然而,祥子的沉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随俗,祥子的堕落也就是成为真正的车夫。其结果是梦的破灭和对清洁精神以及君子人格的否弃。而他之所以沉沦,是他意识到人生的无支撑和生命的无意义。他最终堕落的根本原因就是由于社会、人生信念的塌坍和生命意义的虚无及由此产生的绝望。
买车的三起三落和虎妞的死,并没有彻底泯灭祥子生存的欲望,他只是渐渐入了车夫的辙,进入一个现实世界。他愿意做个真正的车夫,不问、不思、不求,拉一天车,吃一天饭,有钱就暂且享受。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但希望的幻想仍没熄灭,只是暂时处于潜伏状态。做车夫,进入真世界,认同现实法则,却使他改变了自己,找到了这个世界中的我。于是才有了第一次用以恶抗恶的形式反抗刘四。他把刘四赶下车子,对刘四询问虎妞埋在哪儿,祥子只撂下一句“管不着”扭头就走。祥子感到出了一口恶气。他一股劲地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找回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祥子又活了,被压在心头的生的信念也随之被激活了。他以为是社会给了他公道:“让好人活着,恶人都会遭报应,都会死。只有忠诚的祥子永远活着。”这才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祥子由此又生出希望、幻想,他要奋斗、要强。他找到曹先生,他要娶小福子,他要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车夫老马的一番话彻底毁灭了他心中的信念——那以道德支撑,公正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社会乌托邦,并对他揭开了社会、人生的真相:这是一个以丑为美、善恶颠倒的人间生死场。这却是祥子不愿面对,或不敢面对的人生。祥子内心深处有着根深蒂固的道德乌托邦情结:如果这是一个真、善、美缺席的世界,如果这是一个没有正义的意义缺席的世界,那么,我愿意舍弃人生,放弃生命。事实上老马一席话彻底解构了祥子“战胜”刘四后重建的生活信念,使祥子跌入无以拯救的人生虚无的深渊:
当初,我的身子骨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现在的样儿!身子好?铁打的人也逃不出咱们这个天罗地网。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八宗事!我年轻的时候,真叫做热心肠,拿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有用没有?没有!我还救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过,有报应没有?没有!告诉你,你不定那天就冻死,我算是明白了,干活的打算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
老马就像《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总在关键时刻来点化祥子。之前,祥子正为虎妞逼婚而苦恼,在茶馆里遇到晕倒在地的老马,看着他的遭遇,听着他的诉说,祥子“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在小马儿身上,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自己还在为一辆车而奔命,而拥有自己车的老马,却如此悲惨。这样,他对虎妞也不想反抗了。一想到老马和小马,“祥子就把一切希望都要放下”,甚至打算能乐一天是一天。而现在老马的一席话,使祥子彻底明白了坏人不会因为自己的诅咒而得恶报,自己也不会因要强而得到好处。就像老天把雨下给穷人,下给富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之人一样,社会是没有公正可言的。
如果说老马关于生活的“真知”已使祥子濒临绝望,那么小福子的死则把他推向生命虚无的深渊。面对生活和生命的双重的铁的法则,祥子已心如死灰。生活之道是弱肉强食,好人受难,生命之道是善良、丑恶、要强、鬼混一同走向死亡。人,只是一种肉体存在,且只能以肉体的形式存在。善良既不能摆脱痛苦,也不能超越必死的命运,受难则是善良的必然遭遇。祥子从曹宅出来的时候,天空晴美,现在则是天空下一片死灰,他的心曾想飞到空中与白鸽一同飞翔,现在则成为一潭死水。曹宅不想再去,连信也不必送。他知道曹先生能救他的命,却已救不了他的心。
当生活露出他狰狞的面目,当死亡已消解了生命的所有意义,留下的只是一片虚无,人必须直面虚无。然而,祥子已没有勇气独自承担生命的虚无,沉沦、堕落是他必然和惟一选择。他真正入了车夫的辙,彻底认同了现实的法则,他的心中已没有任何价值规范。虽然他是北京城里最后一名堕落的车夫,但他停止了思想,成为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所以“他不会为任何事负责,即使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任何责任”。然而,就是这种不再思想、也没有痛苦的麻木才使人感到一种锥心的痛苦和悲伤。
祥子的沉沦是对社会、生命的绝望,对自我的怀疑和否定的必然结果。天真无邪的祥子一旦从梦中醒来,却不敢直面人生的残酷,转而对没有道义的社会施以变态和极端的“反抗”,但是这种“反抗”,与其说是对社会的报复,不如说是一种自虐。因为他首先是对自我心灵的残忍的践踏。从自尊到自贱,从自强到自虐,从追求到沉沦,由道德至上到价值虚无,从乌托邦到生死场,是祥子作为都市寻梦者的人生历程和心灵轨迹。走进生死场的祥子以自己悲怆的命运,向人们揭示了现代性语境中的道德理想主义的虚妄,并以自己的沉沦和自虐,解构了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的道德乌托邦情结。
①吴小美、古世昌:《老舍个人气质论》,《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
②孔醉:《屈辱与尊严——老舍创作与精神世界的主旋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0年第1期,第144页。
③④⑨王德威:《荒谬的喜剧——〈骆驼祥子〉的颠覆性》,《想象中国的方法》,三联书店,1998年,第168页。
⑤⑩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04页。
⑥高尔基:《文学写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17页。
⑦罗常培:《我与老舍》,胡絜靑编《老舍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1,第277页。
⑧老舍:《写家漫画》,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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