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
作者:阮 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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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镜里新霜空自悯,问几时、鸾台鳌署。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醉下白洲,看夕阳鸥鹭。菰菜鲈鱼都弃了,只换得、青衫尘土。休顾。早收身江上,一蓑烟雨。
在宋代诗坛上,陆游(1125—1210)是诗名很著的诗人。我曾经在《唐宋诗风流别史》一书中说:“虽说他学杜甫而不及杜甫,学李白而不及李白,但使人们看到了杜甫、李白诗歌风格的延续,在南宋诗坛的影响仍然是巨大的,与北宋的苏轼相提并论。”在诗歌创作上,他苦心经营,追求“工夫在诗外”(《示子?》),“妙手偶得之”(《文章》),以表现忧时悯己之志。陆游在词坛上没有这么高的地位,这与他对词有点鄙视相关联。他说:“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长短句自序》)他认为自己作词是流于世俗的结果,是一个历史的错误,之所以编成一集,不过是恋旧识过。如是贬抑,无论是迎合时人重诗而轻词的创作趋向,还是对自我词作成就远逊于诗的掩饰,都是不妥当的。况且以诗抒情言志的他,也以词抒情言志,并不是真的把词视为流俗的玩物。
评说陆游词的人喜欢把他的词和辛弃疾的词作点比较。一则是词的创作成就,人们认为同为爱国词人,陆游的成就是在辛弃疾之下的。二则是词的风格,清代的陈廷焯就说:“放翁、稼翁,扫尽绮靡,别树词坛一帜。然二公正自不同:稼翁词悲而壮,如惊雷怒涛,雄视千古;放翁词悲而郁,如秋风夜雨,万籁呼号,其才力真可亚于稼轩。”(《白雨斋词话》)这是一种说法,意在两人词的才力相当,风格还是不同。还有人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词品》卷五),自然都是仁智之见。
陆游词的悲郁和他的人生有很大的关系,他一生怀着抗战理想,年迈不渝。但这种理想与当时求和的主流思潮相冲突,他早年自我期许为“塞上长城”,最终沦为个人的渺小和无奈的感叹。在这一点上,他的诗与词的精神相一致。陆游的《真珠帘·羁游有感》不是一首抗战词,但流传甚广,吴梅在《词学通论》里说:“余谓务观与稼轩,不可并列。放翁豪放处不多,今传诵最著者,如《双头莲》《鹊桥仙》《真珠帘》等,字字馨逸,与稼轩大不相同。”这里并不探究陆游的《真珠帘》与辛弃疾词风的差异,而是审视它告诉我们什么。
这首词一开始写道:“山村水馆参差路。感羁游、正似残春风絮。掠地穿帘,知是竟归何处。”说来它只有一个意思:人生漂泊当归何处?芽但他的表现则很有意味。陆游诗《游山西村》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佳句,因在写景中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为人传诵,和这里的“山村水馆参差路”在表现形式上有相似点。所谓的“参差路”,是道路的崎岖不平,这应是实写,但人们从中感受的不单是道路的状况,而且有他一路的风尘。陆游暗透出人生的艰难和情绪的低沉,丝毫没有柳暗花明的昂奋。这与陆游正处在羁旅中是相联系的。他没有直言“路在何方”,而是以“残春风絮”自比,张扬他人生的凄凉和不知道何处是家园。他说自己像残春风中柳絮一样,随风飘拂,掠过地面,穿过帘幕,但不知道会飘向哪里,隐喻中充满的是人生迷茫。
词人的漂泊是常见的现象,柳永漂泊而有“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安公子·远岸收残雨》)之词;周邦彦漂泊而有“年年,如社燕,飘流翰海,来寄修椽”(《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之句,都状大千世界中的自我人生。陆游这首词所说的“漂泊”,相较而言最为轻盈,如絮随风飞舞。但在这轻盈的表现之下,是思想不能承受之重,“寿非金石。恨天教老向,水程山驿”(《望梅·寿非金石》),深具英雄气质的陆游,人生何地是归宿?芽他英雄的一面在诗歌里得到过充分的表现,诸如“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夜读兵书》);“功名自是英豪事,不用君王万户侯”(《闻虏政衰乱扫荡有期喜成口号》)。俨然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气壮山河。然而,这首词里英雄气馁,体貌与心态都在走向衰老。
“镜里新霜空自悯”就是叹老词,相类的表现在他词中俯拾皆是。“阅邯郸梦境,叹绿鬓、早霜侵”(《木兰花慢·阅邯郸梦境》);“自怜华发满纱巾”(《风入松·十年裘马锦江滨》)。其中不寻常的是“少壮相从今雪鬓。因甚。流年羁旅两相催”(《定风波·进贤道上见梅赠王伯寿》)。这里言及流年,是光阴倏忽,时不我待;言及羁旅,是人生失意,世无知己。陆游在这里用的“新霜”,则是旧的白发仍在,又添了新的白发。言外之意当是旧愁未了,又有新愁。遗憾的是他的自悯是“空”,徒然的怜惜还是无奈,不见了英雄的本色。于是他不禁号叹:“问几时、鸾台鳌署。”鸾台是唐时的门下省,刘禹锡有“鸾台夜直衣衾冷,云雨无因入禁城”(《和杨师皋给事伤小姬英英》)的诗句,它与鳌署在这里都是官署,代指朝廷。如北宋宋祁在诗里咏过“鳌署侍臣贪出沐,珉糜珠馅愧颁宣”(《寒食假中作》)。陆游的这句话没有说完,是想问朝廷何时相召,还是问自己何时可以回朝廷,很难确解。不过,他希望为世所用的心情都在其中了。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他仍然是失望:“迟暮,谩凭高怀远,书空独语。”这“迟暮”似可用陆游《诉衷情》作解说。词是这样写的:“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它表现了陆游早年梦碎和晚年凄凉,迟暮之感在于人渐老迈而功业未成。这种情绪陆游不止一次地流露过,“身易老,恨难忘”,“一事无成两鬓霜”(《鹧鸪天·送叶梦锡》),对于他这个一生都壮怀激烈的人来说,实在是只能够“叹流年,又成虚度”(《谢池春·壮岁从戎》)。很有意味的是,他这里说姑且凭高即登高怀远,自然是有所寄托。所怀当是“中原北望”的中原。然而中原依旧沦陷,“遗民忍死望恢复”(《关山月》)终究是一个愿望。此时此刻,所见的是“书空独语”。
“书空”这里指空中雁行,宋代词人用“书空”说雁屡见不鲜,如赵师侠的《鹧鸪天》:“风淅沥,景凄凉,乱鸦声里又斜阳。孤帆落处惊鸥鹭,飞映书空雁字行。”向子?的《点绛唇》:“霜天晚,眼昏花乱,不见书空雁。”沈端节的《朝中措》:“天遥野阔雁书空,山远暮云中。”这时候的陆游说只有雁在空中独语,以此表现他内心的孤独难言。在生活中,他确有不为人理解的痛苦,《卜算子·咏梅》就是写照:“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名为咏梅,实为自咏,世无知己的寂寞、遭人谗毁的坎坷、恶劣的环境都形于言中。他无意突出自我却无端遭受了忌恨,尽管如此,自我性情仍然不变,那就只能独享孤独。不仅如此,“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鹊桥仙·华灯纵博》),当年有豪举又怎么样?芽酒徒入官场而豪杰之士不得其用,只能遁世隐居,“独”作渔父。“渔父”之说用了《楚辞·渔父》的典故,相传屈原遭放逐以后,行吟泽畔,有隐世的渔父劝他与世俯仰,不为屈原所纳。但“渔父”从此成为隐者的代名词。陆游的要作渔父,意在归隐。但他没有东汉张衡在《归田赋》里表现得洒脱,张衡说“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而陆游说“独去作、江边渔父”,同为超尘脱俗,后者是多么的凄凉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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