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一幅脱去形迹的桃源图

作者:阮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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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王维这首诗虽与《桃花源记》存在渊源、继承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并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另一个桥梁——王维的《桃源行》——间接地建立起来的。《桃源行》与《桃花源记》为同题之作,是王维以诗的形式对《桃花源记》的改写,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诗歌版的《桃花源记》。《蓝田山石门精舍》与《桃花源记》之间的关系,就是通过它建立起来的。为了说明的方便,兹将此诗引录于下: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阝奥,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此诗题下原有“时年十九”之注,可见是王维青年时期所作,说明王维青年时期就对《桃花源记》所描绘的“理想国”的图景充满了神往与怀想,以至于由于这种情怀难以割舍,而使他后来的诗中常常出现“桃源”意象,比如:“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口号又示裴迪》)、“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田园乐七首》之三)、“桃源迷汉姓,松树有秦官”(《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送钱少府还蓝田》)、“桃源一向绝风尘”(《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桃源勿遽返,再访恐君迷”(《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贤观天长寺之作》)等,这些“桃源”意象的不断运用,体现了王维的思想趣味,说明《桃花源记》所描绘的桃花源,在王维心中幻化成了美好的图景,在他心中凝聚成了浓厚的“桃源情结”,这首《桃源行》便集中体现了这种情结;《蓝田山石门精舍》与《桃花源记》的关系,即是通过它而建立起来的。为了说明三者之间的关系,现将三者有关的部分表列于下:
  此表直观地体现了三者之间的关系,我们从中看到,一方面三者以“桃源”为纽带而形成了一个关系链,《桃花源记》为这一关系链的开端,《桃源行》为中间环节,《蓝田山石门精舍》则是终点;另一方面,从《桃源行》到《蓝田山石门精舍》,受《桃花源记》影响的痕迹又渐趋淡化。《桃源行》因为与《桃花源记》是同题之作,故而直接地保留了浓厚的影响痕迹,《蓝田山石门精舍》里这种痕迹则因相对间接而淡化得多。可以说,从《桃花源记》到《桃源行》,再到《蓝田山石门精舍》,演化的痕迹非常明显,三者在主题与精神旨趣方面由此而呈现出较为显著的差别。《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很难说有生活原型,作者主要是借以寓托自己小国寡民的政治思想。《桃源行》虽源自《桃花源记》,但并未重复其旨趣,而是对它作了改造。在《桃源行》中,桃源已不再是小国寡民的世界,从“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看,桃源已是充满灵异缥缈气息的神仙世界的象征。这样,王维就把“桃源”在陶渊明那里具有政治意义的“理想国”,改造成了文人精神旨趣的载体。与这种对《桃花源记》主题的改造相应,王维略去了陶渊明对桃源中平民生活的具体描写,而增加了对“仙源”景色的描写,以具有观赏性的花、竹、松取代了《桃花源记》中具有经济意义与世俗生活特征的良田、美池、桑竹。《蓝田山石门精舍》与《桃源行》虽不像《桃源行》与《桃花源记》那样因为有同一个母题,而具有可比性,不过由于它明显地继承了《桃源行》的艺术表现手法,因此它所体现出的思想意趣,仍然可以看做是《桃源行》的神仙思想发展、变化的结果。与《桃源行》将人间性的桃花源虚化为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不同,《蓝田山石门精舍》中,石门精舍由于不像桃花源那样“无处寻”,而是客观地存在于蓝田山,加之它作为僧人息心所栖之处的特殊性,王维描写时并未以想象的笔触把它虚化;尽管他也像《桃源行》中那样,也主要是写具有观赏意义的花、松等,但这里的花、松都已不再具有启示虚无的神仙世界的意义了,而是自己游赏过程中之所实见。诗中结尾二句“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所以与《桃花源记》中“遂迷,不复得路”以及《桃源行》中“不辨仙源何处寻”所体现的桃源无处寻觅异趣,表明“花红”时可以“复来觌”,而不至于迷误,而“樵客”也可常常到此打柴,原因也就在这里。
  另外,与《桃源行》以桃源为神仙世界不同,《蓝田山石门精舍》则以佛寺为桃源。《桃源行》以桃源为神仙世界,体现的是王维青年时代的思想,那时他受当时道教风气的影响,对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充满了浪漫的幻想与期待,故而将“富艳的才情渗透在那个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之中,就使得这个作品呈现着一种绮丽的风格”,诗歌因此弥漫着一种“青春的色彩与气息”。“王维笔下的灵境不是枯寂凄黯的,而是幽美恬适的。他以自在的笔触描绘了仙源中人自在的生活”(程千帆《相同的题材与不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四篇桃源诗的比较研究》,《古诗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12月版)。而到他写《蓝田山石门精舍》时,他早已认识到神仙世界之虚妄,转而沉浸于佛教世界之中。据《旧唐书·王维传》,王维“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采。……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俨然是一位僧人。对于王维而言,他崇奉佛教,主要是为了摆脱尘世的纷扰,寻求心灵的安宁与精神的寄托。这首诗中他以佛寺为桃源,说明桃源被他赋予了作为栖息心灵的精神家园的意义。他在《口号又示裴迪》诗中说:“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表达了摆脱尘网之羁绊与束缚的强烈愿望。这里的“尘网”是在佛教意义上说的,他欲“归向桃花源”,自然是把桃花源当做能够安顿自己心灵的精神皈依之所。正是这样,作者笔下的石门精舍,才尤为清幽深静,而不像《桃源行》那样活跃着“青春的色彩与气息”。因此,虽然二者所表达的皆是文人的精神旨趣,但又有较大的区别;而这也体现出王维的“桃源”观念又有了新的发展:既没有了《桃花源记》中因为寓托小国寡民的思想而包含着对政治的关切,也没有了《桃源行》以“桃源”喻指神仙世界所体现的单纯的透明与虚妄,而是在诗人参悟了人世尽幻,走向退守内心之路之后,被诗人赋予了作为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的意义。因此,如果说《桃源行》因为是模仿之作而不能不冲淡、削弱了其思想的严肃性的话,《蓝田山石门精舍》一诗则是诗人一次回归精神家园之旅,体现了王维后期受佛教影响的思想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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