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追体验、解码、暗道之寻找

作者:朱洪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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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复观的《环绕李义山(商隐)〈锦瑟〉诗的诸问题》一文,体现出一种文史打通的追求,他在此文中着力凸显文学中“人格”要素,并使之与儒道传统结合,与现代化学术体制中的文学研究形成一种鲜明对峙。他对一些作品的阐释,继承古代考据之传统又不拘泥其中,他往往不极力建构抽象的理论体系,不去用某个模式来套解某部作品,这种立场不仅体现在他的文学研究上,更体现在他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上(典型之文章是其《有关中国思想史中一个基题的考察——释〈论语〉“五十而知天命”》),这在人人汲汲于“新宋学”之建构、以某派方法硬套中国文学之今日颇为难得。
  《环绕李义山(商隐)〈锦瑟〉诗的诸问题》,从某个角度上,可以说此文所谈乃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如何接近诗、诗人、世界。
  关于这个问题,福柯有一篇甚为出名的文章,即《什么是作者》,他在此文中区分了“writer”和“author”二词,他把古典作家比喻为伏在意义平台上的工作师,首先构想好所指,然后用能指来填充,作品在完成之后,意义最终阐释权归结于他,因此,古典批评是对作者生平时代等诸因素之考察,在此基础上,方能实现对作品之理解,也因此,他把古典文本的作者称为“author”,此词本身含有“权力(authority)”的意味,即作者对“文本”是一种权力之关系。而现代意义上的作品及批评,不必以“作者”为中心,作品被作者完成后便自动进入另一个与读者对话之世界,作者不再能占有作品,作品可以在读者手中作任意解释,这种意义上的作者为“writer”。现代意义的批评者在解读作品时不必回到作者,文本自身构成一个世界,而且其意义可由读者填充,在此过程中,文本意义便始终在延异之中。
  上面福柯所彰显的,可以看做是我们如何和诗、诗人打交道的问题。福柯宣称:“作者”死了,这里面当然有对启蒙理性反思之意味,我们很难看出福柯是站在哪一方,他是在客观地描述还是在由衷地呐喊,现在大多学者往往一相情愿地把这句话理解为呐喊,这恰好反映出我们对“后现代”的迷恋,但福柯是复杂的,“理性”的僭越在西方是一个现代性的问题,而现代批评理念所呈现的一个趋向则是“读者”的僭越,这和西方“理性”之僭越就成了一种明显的呼应。
  徐复观的《环绕李义山(商隐)〈锦瑟〉诗的诸问题》,给我们提供了思考福柯关于读者与作者问题的一种途径。
  在此文中他提到:“《锦瑟》对读者的魅力,只因为它是道道地地的一首诗,是来自它由色泽、韵律所给予人的诗的气氛情调,读者能读出这种气氛情调,而引起怅惘不甘之情,则读者之情已与作者之情,间千载而相遇相感。假定起义山于九原,问他这一句到底指的什么事,那一句到底谈的是什么情,恐怕义山也会惘然自失,期期未能出口,最后只好说‘卿非解人,我眠且去’了。”(278-279页)但他接下去笔头一转写道:“不过,对于感觉有意味的事情,想诉之于理智,以求知道一个究竟,这也正是人情之常”;“读者对诗所作的理智活动,不仅不致妨碍了诗的本质,而且对创作与欣赏,多少可以提供若干意义”(279页)。由此,徐复观用清代考据学的功夫,结合诗内相证,对李义山生年问题、其婚于王氏之隐痛、其与令狐謋之关系等问题进行了细致的考察,进而提出自己对《锦瑟》诗的理解。
  徐复观把自己解读李义山的方法总结为“追体验”。他在此文的最后提到:“以上对《锦瑟》诗的解释、分析,并不是先拿一个什么格套,硬把这种格套用上去。我的解释分析,更不能说是对诗作解释或鉴赏时的范例。不过,我愿向对诗有欣赏兴趣的人,指出下面一点:即读者与作者之间,不论在感情与理解方面,都有其可以相通的平面,因此,我们对每一作品,一经读过、看过后,立刻可以成立一种解释。但读者与一个伟大作者所生活的世界,并不是平面的,而实是立体的世界。于是,读者在此立体世界中只会占到某一平面,而伟大的作者却会从平面中层层上透,透到我们平日所不曾到达的立体中的上层去了。因此,我们对一个伟大诗人的成功作品,最初成立的解释,若不怀成见,而肯再反复读下去,便会感到有所不足,即是越读越感到作品对自己所呈现出的气氛、情调,不断地溢出于自己原来所作的解释之外、之上,在不断的体会、欣赏中,作品会把我们导入向更深的意境里面去,这便是读者与作者,在立体世界中的距离不断地缩小,最后可能站在与作者相同的水平、相同的情境,以创作此诗时的心来读它,此之谓‘追体验’。”(324-325页)
  徐复观以其特有的方法,在一步步走向作者,接近作者,他不像福柯所谈的现代意义的批评家,摒弃作者单独把文本作为一个自足的结构,也不像福柯所提到的古典批评者,单独科学主义式地考察作者生平及时代背景,作品成了没有生命力的“对象”。徐复观的“追体验”,乃是凭借历史文献的一步步考证,诗人渐渐复活,结合诗句的参证,从而探得诗歌中蕴涵的作者世界,进而与之沟通、交流。
  徐复观在其《〈文心雕龙〉浅论》中也提到了这一点:“‘缀文者情动而辞发’,鉴赏者顺着文字深入进去,可以与作者创作时的心灵相接触,相融合。‘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这在今日,称为‘追体验’,在彦和则是‘沿波(文字)讨源(心),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能见作者之心,才算真正读懂了那篇作品。”(《〈文心雕龙〉浅论》之五,《徐复观文集》(二),湖北人民出版社,459页)
  这种“沿波(文字)讨源(心)”的“追体验”,在现代诗人西川看来,就是试图“找到通向所阅读作家的暗道”的工作。西川在其《个我他我一切我》中提道:“找到通向所阅读作家的暗道看来是必要的,否则就不能达成有效的交流。我使用‘暗道’一词并非故弄玄虚,它区别于通向作家的康庄大道。一个人不能因为知道屈原是一个爱国者而自称了解屈原,一个人也不能因为听说过鲁迅的愤世嫉俗而自称了解鲁迅。所谓‘暗道’,或是一个符号,或是一种语言方式,或是一种价值观念,或是一个形象,或者甚至就是一个词。这个词、这个符号等等,就像一个按钮,你按到它,作品才向你完全打开,作家才对你一个人说话。每一个作家都有通向他的暗道。但是历史的代价是,随着作家的离去,这暗道也便自行封闭。在某些情况下,找到通向某一作家的暗道需要很长时间。”“寻找通向已故作家暗道的目的,并不是要使死者复活,而是要从死者那里获得写作和道义上的支持,而这种支持一旦从死者那里发出,死者也便复活了。”
  正如胡晓明先生阐释陈寅恪先生之诗时提出的“解码”,这和徐复观之“追体验”、西川所谓“找到通向所阅读作家的暗道”之精神,乃是相通的,都是试图经历他者的世界,在这种追索之过程中,和“作者”建立了一种“默契”之关系,徐复观所谓“能见作者之心”,西川所谓读者与作者建立“精神上的私人关系”:“在读者与作者之间如果建立不起精神上的私人关系,阅读行为便告失败。”
  这种阐释方式不像福柯所谈到的现代批评家和鉴赏者,“作者”被作为和文本无关的人存在。现代诗人把文本的作者比做“在一幅照片之外的一个摆弄照相机的人”:“他活动手指,他发出声音,他以他的行为存在。……这个‘幽灵’就不像我们传统上所说的‘作者’那么简单。帕斯称‘艺术的幽灵’为‘另一个声音’:‘它(诗歌)的声音是‘另一个’,因为这是激情与幻觉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是古老又是今天的声音,是没有日期的古代的声音’”。
  也许正是通过我们的“解码”,我们的“追体验”,我们对于“暗道”的寻找,我们和另外一个已经失去的世界建立了联系,我们和诗人建立了私人关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原来所面对的沉默的文本,现在可以与我们对谈,这个文本因为被我们的“钥匙”打开,因而其所护庇的又一次得到复活。
  在此意义上,可以这么说,传统,其“作者”已经隐遁,所存的只有“文本”,如果我们在这个时代仍想与其建立关系,那只有使其文本和我们每一个个体建立起真正的“私人关系”,和那些原典性文本打交道,而不是把这种寻找“暗道”和“密码”的权力让渡给他者,这样就无法建立起个人的“体验”,谈论传统也成了一个空洞的姿势。
  徐复观受文学研究现代化的影响不大,他的研究没有因为现代意味的启蒙革命而同传统中断,在《环绕李义山(商隐)〈锦瑟〉诗的诸问题》中谈到的“追体验”之精神,对已同传统中断的我们有着无穷的启发。
  
  ①见《中国文学精神》,徐复观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