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难解诗的解读途径

作者:夏春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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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典诗中一些精品,千百年来脍炙人口,流传不废,然而往往解说纷纭,难衷一是。有时各种解说的距离很大,其中必定有与原旨相去甚远者。原因是这些诗或意象繁复而所指朦胧,多种意象间又无榫接、转换的交代,让人难以明其题旨;或征喻私拟,香草美人比兴无端,让人一时如堕雾中;汉语文字神奇美妙,语义常规性历史性当下性所产生的富厚度,近体诗格律约束下新创性的造语省截,诗行组合的错乱跳断……都带来了解读难度。这种难解和歧解——解读的弹性不确定性,有时是积极品质,是诗的生命力表现;读者于中可以获得创造性参与的审美愉悦。
  诗无达诂。解说的歧异可以存在。但每一个个体解读的模棱两可、无可无不可,则应当避免。一定语境里的语义,不会漫无止境地延伸,一个有机组合而成的篇章的意旨,也不可能飘忽无定。论者谓:“艺术品鉴当示人以可供捉摸的关捩,不能总是给人一个混沌。”对于大家都乐于接受而又存在整体或局部疑难的诗,我们应尽可能地给出一个较近原诗语言信息传达本真的揭示,给出一个较能自圆其说而让人会心一笑的解析。这应是有可能做到的。正像创作一首诗有大致规律可循,解读,亦必有它可通达的路径。
  
  一
  
  面对一首朦胧迷茫、消融了具体事件或缘由的抒情诗,我们不必过多地去追索背景、原型、本事之类。本事之类一旦失去真确,会完全误导了解析方向,而弄得南辕北辙。这里,最可靠的做法,是在诗文本中寻找最关键的语言材料和材料间透露出来的有关信息。一首朦胧迷离的诗,只要它本质上是诚实的,即作者是做出了明确的意念情思表达的,那么诗中必有点醒内容范围、题旨方向、情绪性质的语词和信息。我们要做出逼近原旨的解读,必须在反复诵读中找出这些点醒的东西和从象喻、典事中可转换、推断出来的东西。就说李商隐的《锦瑟》吧——一篇《锦瑟》解人难,其实也未必有多难。诗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和散文不同,诗是最精粹的样式,它一般不作叙述和说明,因为它建行,又总是省去了行与行间过渡和转换性词语。《锦瑟》一下子涌现出那么多物象、事象、境象:庄生、望帝、蝴蝶、杜鹃、海、月、珠、泪、山、日、烟、玉……诸象之间,我们一时找不到它们因果、逻辑之秩序。可反复寻味,则结构全诗的语词——“思华年”“追忆”“当时”赫然在目。它清楚地告诉我们,全诗是对青春岁月往事的追怀。而抒情主体的情绪核心则是“烟”“迷”“泪”和“惘然”。有了这十二个字,诸象之间就有了“美好而虚幻”的关联性和一致性。即往事回首带来虚幻、困惑、失落、惆怅和伤痛。把握了结撰方向、内容范围、情绪性质,我们就能确证诗中象征暗示之内涵,就可以穿透全诗物象间看似存在的壁障,而将它们一一链接起来。全诗大致是说:装饰精美的瑟呀,你怎么好端端地有这么多丝弦呢,你让这么多丝弦弹拨出如此美妙的乐音,竟将我带进那如烟往事、那美丽的青春岁月了。拂晓的梦是多么迷人哪,然而梦醒了,存在的空间和梦境是那样不同,真像庄生梦蝶,真幻迷离了;曾有无限相思追寻所爱,然而那竟是踵虚逐妄,如今一如古蜀王化为杜鹃啼血而徒唤奈何了。渺阔的大海呀,上有月挂苍穹,下有月浴海中,那波涛中晶莹一点,多像鲛人泣泪成珠,又以泪将珠儿浸育。藏玉的蓝田山哪,阳光下,暖融融地升腾着玉的精气,可走近了,又成空无。蝶梦呀,鹃啼呀,沧海呀,水月呀,玉烟呀,一如我年华逝水、往事如烟、掬水不能得月那样落想成空……这悠然的乐声,就这样让我浸漫在忆念之中:我的仕途摧折、文章骇俗、诗艺绝伦,我的爱妻已逝,我的初恋愈益迢遥,我漂泊东西依人作幕、韶华不再壮志成灰,那些温馨的美好的高雅的凄艳的往事前尘,让我无法忘怀。我会常常回忆它们,因为在其发生和遭逢时,就让我枨触万端,泣血椎心了……全诗就这样由听人奏瑟而起,引发对逝水年华如烟往事的追怀,这怀思中弥漫着伤心、迷惘、困惑和虚幻。很清楚,诗中所及意象,全部由“美好而虚幻”这一中心意念所贯串,绝无溢出这中心的自由成分。因而它完美,它赢得读者。它带给每一个经历过追求、挫失、落寞、伤怀的读者以震撼、战栗、抚慰和濡沫。
  诗的内容不同,写法不同,各自点醒的对象亦复不同,故上述方法作为手段,不致成为套路。我们可循相同路径,从不同的点醒处读解李商隐另一些无题之类的诗。《无题四首》其一道: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也是一首境界迷蒙的诗,它写作时当有人和事原型的触发,但我们读解时却无法亦无须究其本事了。我们可以抓取的,是在它朦胧迷茫境地里,由语词透露出的若干明白的材料和信息。诗中抒情形象身份明确,“刘郎”,一位男性;其事端之因由明确,“远别”,双方山海万重;而引发诗的直接触因,则是“梦”。反复体味,一个“梦”字,正是结构全篇和解读全篇的锁钥。扣此即可理顺结撰上的颠倒错置,诗行建造上的跳断闪回。一个男子思念远隔天涯的伊人,凝想成梦。诗写出的便是那梦后、梦中、梦前、梦因。起联写一次梦后的感叹和怨望,是对刚刚一个梦境的追想和思忖,以及梦醒后自处环境氛围的描绘:你说还要“来”的,看来是一句空话了,你一去便杳无踪影;梦中会合后醒来,我仍一人孤处,月儿快落下了,远处已传来五更钟声。次联写梦醒之后的失落与追念的急迫:其出句是一个错乱倒置的句子,意思似为梦为远别难唤而啼——因为远别,难于近距离呼应往还;梦中居然能得亲近,于是喜极而啼。对句则说,一梦醒来仍旧是叫唤不应、交接无缘,于是有一种冲动,还想把梦中未竟的话说下去。怎么办呢,写信……这种倾诉的意愿太急迫了,未待墨浓便搦管而书……这里,结果是不用交代的,拿晏殊的话来说,那是“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了!这第二联写尽了分离之难于沟通,无可抚慰的焦灼。可是还要抓住点什么,接下来便有第三联梦境犹温的情状再现——刚才那相会的场面是多么美好:残烛余光半明半暗地照着帘幔上金线所绣的双飞小鸟,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荡漾在绣着并蒂莲花的衾枕上。翡翠、芙蓉,有着民族的相沿已久的审美内涵,暗示了他们梦中短暂的温存和香甜的拥有。李诗将东方情爱的高雅尊贵,表达得矜持而含蓄,是美和善统一的极致。末联则借典言己,刘晨重入天台,昔日仙侣已失;从而再次表示了双方爱情的间阻。双方本来就因阻隔而会合良难,伊又复远去,相会之机缘惟在梦中了。因而末联既是梦的因由,全篇抒情的出发点,又是梦后更深的自觉。安排为结构上的归结,可引发读者对前面所有文字作回味,这结而不结的一收束,遂又成重诵全诗的开端。就这样,全诗以“梦”结体,先写梦后怨望与自怜;继写梦中激动与梦后冲动;再写梦里温香犹在,全用暗语;末则放大第三行“远别”,突出全篇抒情的缘由,并悠然奏出往复回旋的缭绕之音。全诗所有象、意均链接在一根“梦”的线索上,绝无游离组练的自由性成分。如此解读,全诗之幽丽完美境界庶几可出,诗人之写作本心亦或近之。
  对诗的解读,不可被已然的背景牵着鼻子走,惟诗文本中明确的语言材料和信息透露为可靠依据。白居易《长恨歌》的表达本来是明畅的,但整体传达的思想是什么,即所谓主题何在,却屡引争议。像注意短小抒情诗的点醒语一样,对长篇诗作,我们也应注意诗人着力标举、重笔表达之处。白氏自谓:“一篇长恨有风情”,言该诗着重写“风情”。可后人、今人读它,偏偏受惑于历史,偏偏把预设的判断加乎其上,争吵着去确证什么讽刺帝王骄奢亡国、指斥女人红颜祸水,或歌颂李杨爱情上。这种预设判断引发的争议很是无谓。我们应该做到的是回到诗人主体表达、着重渲染的内容上去,回到文本自身材料和信息上去。全诗一百二十行,有三处重笔。一是前三十二行中有二十八行是写“汉皇”“杨女”之间的欢爱,那种超出通常尺度的两性沉湎。二是汉皇由蜀道返京后出于自责的对杨女的缅怀,以“归来池苑”以下十八行来写。三是海上仙山中,杨女对往事前情的无比哀怨,有“闻道汉家天子使”以下二十八行文字。以上三片断计七十四行,是全诗之正笔、繁笔、重笔。诗题“长恨歌”及章末二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是全诗显豁的纲领。全诗乃歌唱李杨长恨、人间长恨,一种缘于爱的绵绵无尽的怨责、自悔和遗憾。而上述七十四行则以超过全诗半数笔墨去展开这绵绵恨憾:先抒写爱的悲剧之由,继而发露汉皇愧疚之心,再后写杨女在旧情重温下对汉皇的原宥。虽有历史背景,但一经入诗,便变易了,有所删汰了,便由诗人执其一端而放大、强大了。我们从纲目性诗行到正面展开的重点笔墨,可见诗人心曲所在,可见诗人由诗行材料信息中传达出来的意念情思所在。长恨歌就是歌吟“长恨”,一个“恨”字,既无过多的颂扬,也无过多的批评。它是歌唱汉皇杨女之间有缺憾的爱,一方对失职对有违“比翼”“连理”之誓的自悔,另一方对在关键时刻失去回护的伤怀。沉湎于色的极乐,救死不得的无奈,睹物伤心对景难排、独处无聊度日如年的黯淡;玉颜重现、明艳有加,深情一往、捐弃怨望的凄美,写来曲折低回,幽丽相生,凄婉动人。“七月七日长生殿”四行,重现了爱的巅峰情状,然而变故突生,在关键时刻不能保护所爱,留下了无尽歉疚和怨望。故这“长恨”在于:难于终结的天地也许都会终结,而双方那曾经甜蜜过度的爱中产生的遗憾和悔恨则永远不会消失。诗正因此而引发读者有所体悟:在美色和角色责任间,男人如何自处;在丽质和人生义务间,女人又如何自律;爱受到严重考验时,作何种选择等等。我们要批评的不是汉皇误国,而是对爱的那次出卖,我们要可怜的是杨女在“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怨望里,被殷勤来使唤回的对昔日欢爱的回味,并宽宥男人关键时刻的绝情,寄望天堂再会的那种女性的温柔。《长恨歌》是历史的故事化、艺术化、抒情化、诗化,是历史上个别人爱情失度与现实中众多人爱情理想与追求的同一化。“长恨”才是主题,诗人对李杨悲剧的强烈同情才是主导情思,而这些都是诗文本所自我呈露。注重文本呈露,找出点醒语词、信息,找出结撰锁钥所在,是诗解读的首要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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