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一曲朦胧迷离、深邃雅致的浪人情歌

作者:张瀛丹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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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首美丽的《错误》以其承接的西方现代派表现技巧和中国古代的传统意识而享誉诗坛。它不仅具有古典诗歌的神髓,更具有西方现代派朦胧模糊的美学特质和表现技巧及旅人意识。其诗如下: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整首诗通过鲜活的比喻和生动的意象引起读者丰富的想象和联想,寂寞的女子在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中独守空房,形容憔悴,青丝变白发,于是她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窗扉紧掩”“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曲折地表现了女子久别的抑郁和不能相聚的惆怅,类似于中国古代诗歌的“闺怨”。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致力于去分析诗歌中的传统意识,而忽略了整首诗所传达出来的西方现代派朦胧模糊的美学特质和表现技巧及旅人意识。在教学过程中很多学生对这首诗的理解也仅仅局限于字面意义上的“造成错误的是谁”和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传统意识,但对于诗歌蕴涵着的浓浓的西方现代派风格的丰富内蕴却难以领悟。鉴于此,我们在这里来探讨本诗所传达出来的西方现代派朦胧模糊的美学特质和表现技巧及旅人意识。
  对这首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绝唱”的《错误》的理解,历来《教师教学用书》(人教版)认为其内容有两种不尽相同的解读:
  水晶先生认为:“错误是因女子而起,女子是主动者,诗中的女子和‘我’两人交臂错过,而错误的形成,只因少女的心扉是紧掩的,或者她另有所盼,另有所期,诗人遂在交臂时错过惊艳的回眸,在少女眼中,‘我’‘不是归人’,而‘是个过客’了。”
  黄维梁先生则认为:“骑马走江南的‘我’才是主动者。‘我’透视了女子的内心世界,不但知道女子此刻在寂寞中等待,更知道她已经等待了一段绵长的日子,因此,‘我’极可能就是女子日夜盼望的‘归人’。‘我’骑马来了,对她而言这蹄声是美丽的。然而,‘我’只是过客而已,‘我打江南走过’,并不停留,她自然会失望伤心。由此可见,‘美丽的错误’不是女子的原因,而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捉弄了她的感情。”
  对以上两种不同的解读,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去确定谁对谁不对,也没有必要去讨论造成“错误”的是谁,这两种解读(也许还有更多的理解),都是源自于郑愁予诗歌中所传承的西方现代派朦胧模糊的美学特质影响的结果。这种美不完全同于中国古典诗歌的含蓄隽永,也不同于古诗重音韵和形式整齐。在诗中,诗人把传统意识和西方现代派的一系列的表现技巧融会在一起,把中国古典诗歌的雅致深邃和西方现代派的朦胧迷离的美学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如郑愁予先生自己说他的诗“完全没有吸取古典诗歌的遗产”,别人认为他的诗有古典的神髓,只是因为他有“古典诗人的情操”。杨牧也曾说“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是绝对的现代”。
  综观郑愁予的一生,他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山东济南,童年时代,在战火纷飞中随家人背井离乡,转徙各地,浪迹途中,由母亲教读中国古诗词。因此,郑愁予自幼就受到中国传统诗歌的熏陶,他的诗歌承袭了中国传统诗歌的部分精华。但他自幼的流浪经历却在他后来的诗歌中时时隐现并引发了他诗歌中的朦胧、迷离和“浪人”情怀。后来,随着郑愁予个人生活的改变,他于一九四九年随家人去台湾,一九六八年在美国取得硕士学位并移居美国。在此期间,西方文学,尤其是西方现代派的朦胧模糊的美学特质和一系列的表现技巧对其影响更大。
  《错误》中“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些诗句,传达出来的意义内蕴是朦胧模糊、游移不定的,充分体现了西方象征主义的虚拟因素。在诗中,作者以“旅人”为抒情主人公,传达出一种旅人意识、浪人情怀和过客心理,并把这种流浪的情感生活方式抽象化,外物化。其中,这个“美丽的错误”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具体的错误,更不是叫读者去追究探索到底是谁犯的错误,他只是把“错误”抽象化,美丽化,把流浪的足迹外物化。无论是谁,都可以在不确定的场所、不确定的时间和不确定的情景,遇见这种不确定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又因其美丽而绚烂会感染每一位流浪者那不确定的心绪和情感。想想看,诗中的这女子又何尝不是身在那不确定的江南而心在天涯流浪,苦苦追随她那思慕却始终了无影踪的人?她也是一位心灵的流浪者,于“女子”来说,当“我”达达的马蹄在江南大地响起时,踏进了等待中女子的心底,从而燃起了女子渴望重逢的喜悦心情,因而美丽;然而我流浪的足音并未因此而停驻,因而错误。这足迹或许是朝着回家的方向,然而家在哪里?如果说家在江南而“我”却在流浪,也许这足迹是漫无边际的继续流浪,然而那流浪的尽头又在何处?实际上,“我”和“女子”的情感都在漂泊,都无所归依。途中是否重复着这样的“错误”?而这些错误,也应当是不确定的,是对是错,是否美丽,都无关紧要。
  西方现代派爱用知觉表现思想,主张思想知觉化,即用知觉来表现思想,把思想还原为知觉,“像你闻到玫瑰花香味那样地感知思想”(艾略特),要求思想要找到它的客观对应物,而不像浪漫主义描写客观事物那样直抒胸臆,也即思想要!取一系列的意象来说话。如艾略特的《窗前晨景》意在表达一个天主教徒对现代城市生活的鄙视与轻蔑,但诗人并未直说,而是全靠意象来说话:“女佣们潮湿的灵魂在大门口绝望的发?”,“从穿着溅满污泥的裙子的过路人那里撕下来一个空洞的微笑”。失去了宗教信仰的人们连“灵魂”都潮湿得发霉,只能撕下一个“空洞的微笑”。在诗人眼里,现代都市已经病入膏肓。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说“指明对象,就使诗歌给予我们的满足减少了三分之一”。瓦雷里也说“赤裸裸的思想情绪像赤裸裸的人一样应该给他穿上衣服,这衣服就是意象”。郑愁予的诗歌大都传承了西方现代派的这一表现技巧,他把西方现代派的一系列表现技巧灵活运用在诗歌的抒情过程中,在《错误》中,诗人不直接说出在漫长的等待中女子容颜渐渐衰老这一过程,而是找到它的客观对应物“莲花的开落”这一移动的意象来表现。在刻画等待女子内心的孤寂迷茫时,他!取了多个意象,用暗语把思念情人的女子的心比作是“小小的寂寞的城”“青石的街道向晚”“窗扉”等。这样手法,就把虚无的理念感知外在化和事物化。尤其是把女子渴望重逢但外面响起的达达蹄声却并非为她停留的这一理念抽象化为“美丽的错误”。正如诗人在另一首《情妇》中说:“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而言是好的/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在《错误》里,作者把他的情感生活方式和内心的隐曲,以及那种飘忽的意识活动都浓缩在“美丽的错误”几字当中,使意与象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西方现代派作家非常重视文学的变化,关注语言符号的功能,致力于一定的词语在一定的场合中的潜在意义。他们普遍认为传统的文学语言不能反映纯属个人的经验,于是他们拒绝古典写作方式,力图恢复语言的活力,超越功利的需要,进入审美愉悦的领域,以丰富的所指激活读者的情绪。例如未来主义文学毁弃句法,消灭形容词和副词等,使用不羁的句子和符号等。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福尔、果尔蒙、那麦等也力求展示语言本身的活力。郑愁予也深受其影响,摒弃了诗歌对音韵美的追求,认为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性,使诗成为畸形,并广泛运用意象隐喻,排列形式等来暗示人物在某一瞬间的感受、印象和精神状态。在诗中,构成这些情绪的节奏代替了字句的节奏,讲究诗的韵律,字词的抑扬顿挫和清新的语言,用长短不拘变化起伏的诗行抒写了诗人的情绪。在《错误》第一节中,“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短短的二十字溢满了清丽,诗人用短句暗示过客匆匆,长句暗示思妇等待的漫长。第三节“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用散文句式,句与句之间结合松弛,词语洗练,结构跳跃,含义深远,其时间感和空间感都极其充分。同时,这首《错误》结构分成三节,如果摒弃第二节,只保留第一节和第三节,那也是一首近乎完美的《错误》,其松散的结构,跳跃的句式和朦胧迷离的主题就更为明显。现代派不追求寻常的句法,而喜欢用散文句式,词与词的关系没有传统诗歌那样紧密,而是以比较松散的方式结合,这点在他的《赋别》《雨季的云》《情妇》《归航曲》等诗中都体现得很充分。
  西方现代派的美学特质和表现技巧与中国古典诗歌在漫长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传统意识,形成了郑愁予诗歌朦胧迷离的独特诗风。《错误》作为享誉诗坛的朦胧诗代表作,以其传承西方现代派表现技巧和中国古代的传统意识而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是当之无愧的。人教版教学用书修订本首次入!这首《错误》,这对培养学生对艺术的审美能力,领悟诗歌的丰富内涵,提升其鉴赏和审美境界,必将起到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