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碎琉璃里的母爱光辉

作者:赵秀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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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鼎钧先生在《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一文中说:“琉璃是佛教神话里的一种宝石,它当然是不碎的。”性本坚硬的琉璃破碎了,必然是由于无可抗拒的强大外力。母亲温馨完满的世界被打碎了,却碎得令人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琉璃虽然破碎了,碎成千块万块,但是,它所折射的阳光却没有破碎。同样,母亲的爱也没有破碎,如那永恒的太阳,在亿万块碎琉璃的切面上,一如既往地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母爱是温柔的,如柔软的丝带,缠绕在万千游子的心头。但是,当一个又一个母亲的爱挽结在一起的时候,当一代又一代母亲的爱接连起来的时候,这种看起来柔弱无骨的爱就变得柔韧无比,具有了坚不可摧的力量。即使坚硬的琉璃破碎了,人类的母爱永恒,永远不会破碎。
  承受了母亲的养育恩情,却无缘报效母亲,我想,作家在写作此文时,是刻意调动了他最出色的才华来回报给母亲。意象、梦境、故事、象征、戏剧等多种艺术手法被糅入散文文本,文章处处可见作者匠心。
  “一方阳光”是本文的中心意象。
  “一方阳光”首先是一个象征,是母亲的象征性显现。为了突出这方阳光的珍贵与温暖,本文先从“阴”与“暗”写起。“四合房是一种闭锁式的建筑,四面房屋围成天井,房屋的门窗都朝着天井。从外面看,这样的家宅是关防严密的碉堡,厚墙高檐密不通风,挡住了寒冷和偷盗,不过,住在里面的人也因此牺牲了新鲜空气和充足的阳光。”“依照当时的风气,那座碉堡用青砖砌成,黑瓦盖顶,灰色方砖铺地,墙壁、窗棂、桌椅、门板、花瓶、书本,没有一点儿鲜艳的颜色。即使天气晴朗,室内的角落也黯淡阴沉,带着严肃,以致自古以来不断有人相信祖先的灵魂住在那一角阴影里。”因着四合房的阴暗寒冷,主房门口的这一方阳光尤为可贵。当这方阳光照进正房的时候,也照进了散文文本,驱散了前文的阴暗。母亲的爱正如“一方阳光”,是作家乃至每个人生命中最温暖和煦的阳光,抚爱孩子,给他成长的力量。就文章的色调而言,散文开头以阴暗起,结尾处坠入“碎琉璃”噩梦的阴险境界,在前后阴暗色调的衬托下,文章高潮处的“一方阳光”,被突显得尤为亮丽、温暖和珍贵。
  “一方阳光”又是一个戏剧化的场景。在作家心目中,关于母亲的记忆想必如满地碎金,俯拾皆是,而作家只以北方严冬里的一方阳光作为场景来表现母爱,可谓独具匠心。“一方阳光”集中了冬天的温暖,自然也集中了家庭成员与事件,成为散文的一方戏剧舞台。母亲做针线,儿子给母亲读书,母亲给儿子纠正错别字,儿子给母亲穿针引线、拔白头发,母亲给儿子讲故事、说梦。散文运用戏剧手法,将抽象的母子亲情化为一个个可观可感的戏剧场景,在这方舞台上依次上演,使散文的阅读具有了戏剧的观赏效果。
  “一方阳光”的意象集中了琐碎的生活,也使得散文获得了精致绵密、环环相扣的戏剧化结构。全文可分为六个层次。文章开头从四合院的“阴”和“暗”写起,在阴暗的背景上,文章从容地铺排开一方阳光的明亮,母子亲情场面的温馨,持续渲染了一方阳光的明媚与和煦。散文的结构从“猫故事”始抬起,故事中痛失爱子的母亲,母亲的悲哀与愤恨,御猫被骗的失望与苍凉,已经预设了母亲即将面临的痛楚与无奈。在接下来的层次里,结构继续抬高,母亲难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的脚痛,母亲的绣品上星星点点的血痕,持续强化了猫故事的阴郁情绪。作家如此珍爱前文所营造的“一方阳光”下的脉脉温情,虽然下决心要打破那幅美好的生活图景,却不忍心骤然把那份亮丽涂成黑色,便采取了循序渐进的方法,让阴暗的情绪如阳光下的阴影,一点一点悄悄地吞噬那一方阳光,为后文昏天黑地的碎琉璃梦的情调色彩转换做了周密细致的铺垫。插满了琉璃刀的梦境是全文的高潮。在梦中,母子的处境惊险万分,母亲的情绪随着儿子处境的安全——危险——平安——危急的变幻而跌宕起伏,困顿、惊惧、担心、焦虑等强烈而痛楚的情绪交替着占领了母亲的心。至此,四合院主房内那一方有限的阳光已经完全被梦境的惊悚、阴暗所吞噬。文章结尾已经进入了比开头的阴暗更深更浓的黑暗。
  在黑暗中,我们犹能听到母亲哀愁地问她的儿子:“如果你长大了,如果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会不会想念我?”儿子不解母亲的伤感留恋,母亲无奈而决然地说:“只要你争气,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
  在离开故乡、离开母亲的岁月里,母亲最后的话一定经常悠悠地回荡在作家的心头。我想,王鼎钧先生已经可以以自己的人生成就告慰先母在天之灵了。蔡文甫先生在一九七八年出版的《碎琉璃》的序文中说:“我相信在鼎钧兄已有的创作里面,《碎琉璃》是真正的文学作品;他如果有志于名山事业,《碎琉璃》是能够传下去的一本。世事沧桑,文心千古,琉璃易碎,艺事不朽。”
  我们认可蔡先生的话。
  
  附:
  一方阳光
  □王鼎钧
  
  四合房是一种闭锁式的建筑,四面房屋围成天井,房屋的门窗都朝着天井。从外面看,这样的家宅是关防严密的碉堡,厚墙高檐密不通风,挡住了寒冷和偷盗,不过,住在里面的人也因此牺牲了新鲜空气和充足的阳光。
  我是在“碉堡”里出生的。依照当时的风气,那座碉堡用青砖砌成,黑瓦盖顶,灰色方砖铺地,墙壁、窗棂、桌椅、门板、花瓶、书本,没有一点儿鲜艳的颜色。即使天气晴朗,室内的角落里也黯淡阴沉,带着严肃,以致自古以来不断有人相信祖先的灵魂住在那一角阴影里。婴儿大都在靠近阴影的地方呱呱坠地,进一步证明了婴儿跟他的祖先确有密切难分的关系。
  室外,天井,确乎是一口“井”。夏夜纳凉,躺在天井里看天,四面高耸的屋脊围着一方星空,正是“坐井”的滋味。冬天,院子里总有一半积)迟迟难以融化,总有一排屋檐挂着冰柱,总要动用人工把檐溜敲断,把残)运走。而院子里总有地方结了冰,害得爱玩好动的孩子们四脚朝天。
  北面的一栋房屋,是四合房的主房。主房的门窗朝着南方,有机会承受比较多的阳光。中午的阳光像装在簸箕里,越过南房,倾泻下来,泼在主房的墙上。开在这面墙上的窗子,早用一层棉纸、一层九九消寒图糊得严丝合缝,阳光只能从房门伸进来,照门框的形状,在方砖上画出一片长方形。这是一片光明温暖的租界,是每一个家庭的胜地。
  现在,将来,我永远能够清清楚楚看见,那一方阳光铺在我家门口,像一块发亮的地毯。然后,我看见一只用麦秆编成、四周裹着棉布的坐墩,摆在阳光里。然后,一双谨慎而矜持的小脚,走进阳光,停在墩旁,脚边同时出现了她的针线筐。一只生着褐色虎纹的狸猫,咪呜一声,跳上她的膝盖,然后,一个男孩蹲在膝前,用心翻弄针线筐里面的东西,玩弄古铜顶针和粉红色的剪纸。那就是我,和我的母亲。
  如果当年有人问母亲:你最喜欢什么?她的答复,八成喜欢冬季晴天这门内一方阳光。她坐在里面做针线,由她的猫和她的儿子陪着。我清楚记得一股暖流缓缓充进我的棉衣,棉絮膨胀起来,轻软无比。我清楚记得毛孔张开,承受热絮的轻烫,无须再为了抵抗寒冷而收缩戒备,一切烦恼似乎一扫而空。血液把这种快乐传遍内脏,最后在脸颊上留下心满意足的红润。我还能清清楚楚听见那只猫的鼾声,它躺在母亲怀里,或者伏在我的脚面上,虔诚地念诵由西天带来的神秘经文。
  在那一方阳光里,我的工作是持一本《三国演义》,或《精忠说岳》,念给母亲听。如果我念了别字,她会纠正,如果出现生字,——母亲说,一个生字是一只拦路虎,她会停下针线,帮我把老虎打死。渐渐地,我发现,母亲的兴趣并不在乎重温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情节,而是使我多陪伴她。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亲把绣线穿进若有若无的针孔,让她的眼睛休息一下。有时候,大概是暖流作怪,母亲嚷着“我的头皮好痒!”我就攀着她的肩膀,向她的发根里找虱子,找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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