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悦读余光中

作者:陈幸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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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春情事
  ——读《独坐》
  
  一整个下午电话无话
  最后是再也分不清楚
  是我更空些还是空山更空
  只隐然觉得
  晚春,只剩下一片薄暮
  薄暮,只剩下一只布谷
  用那样的颤音
  锲而不舍
  探测着空山的也是我的深处
  ——余光中:《独坐》
  
  在手机与呼叫器无远弗届的年代,当各种行动电话充斥,现代人生活常被高科技电子通讯产品切割得破碎凌乱之际,细品余光中短章《独坐》,格外启人深思。
  全诗的关键,或说诗人写诗的灵感,在于这是一个意外的“电话无话”的下午,外界一切干扰消失了,往日忙碌的生活忽于此时空出大段安宁与悠闲,诗人家中独坐,自午后至薄暮,倾听并享受这段寂静,不但没有被世界遗忘的落寞之感,反涌生清宁、庄严与轻微的喜悦。
  那是贴近自己的喜悦,与向内在深处进行自我探索的庄严。
  独,不是孤独,而是一种纯粹、自由的状态;空,也不是空洞,而是一种干净、透明的感觉。因为就在这电话失声、仅一座空山与一只布谷鸟相陪的春日午后,世界变得简单、轻松起来,内在的渣滓沉淀了,心灵的尘垢剥离了,人与大片安静合而为一,逐渐向自己的核心靠近。
  因此,这首不满十行的小诗,清淡写来,所碰触的,却是关乎一个人的完整、自由以及回归自我的课题。但诗人的目的,不在作哲理性的探讨,却在感性抒情,借着气氛的烘托、实景的描绘,企图呈现独、空、深之意境。于是,晚春、空山、薄暮、布谷、如探针般轻颤的鸟音,乃至诗人自己,遂都格外显得空灵起来;而一个饶富潜力的哲学命题,遂也成为一段令人神往的美学叙述。
  此诗写于余光中香港时期。时余光中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寓居中大沙田宿舍,住所四周山环水绕,景致清幽。《沙田山居》一文中,余光中便曾如此自述:
  
  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青青边愁》)
  
  山人独坐,以山入诗,演义他的清寂美学,铺叙一段意外的晚春情事,自是顺理成章。而空山其实不空,诗人也不空,只因空的是人声、俗虑与烦嚣,清空之中,反容纳了更多的丰富与深刻。
  简言之,这首短诗不仅饶富唐人五言绝句意味,尤令人想起王维禅意十足的诗。而在电话和手机为我们带来无比方便、但也经常使人失去自由的时代,偶然或意外的电话无话,不仅是独坐的开始,
  空的开始。
  回归内在的开始。
  也应是——
  诗的开始。
  
  银沫物语
  ——读《飞瀑》
  
  不是失足更不是自尽
  一路从上游奔腾而来
  是来赴悬崖的挑战
  飞吧,轰动千山的一纵
  把生命扬在半空
  乘着最透彻的一刻
  已往和未来断然一割
  把危机化成了生机
  这壮烈的交割典礼
  这一去,就是下游了
  那一堆狞怪的乱石
  全在那下面等我
  要把我撞伤,撞碎
  撞成飞沫和漩涡
  却拦不住我
  向一个出海口
  奔腾而去的决心
  ——余光中:《飞瀑》
  
  每次读余光中《飞瀑》一诗,总不期然想起一句西谚:
  
  对于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的人,世界会让出一条路来,任由他去。
  
  意志,是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关于这点,余光中《飞瀑》一诗,与激动人心的西谚,都表示了相同的看法。
  但诗与格言所以不同,在于诗是一种精致的文字艺术,而非理念的直接铺叙;是一束思想的星光、一座语言与意象的喷泉、一簇爬满情感窗台的野玫瑰,点活照亮人心与眼的过程。
  因此关于决心或意志,在格言谚语的世界,我们只能获致抽象的概念。但在诗的阅读,例如《飞瀑》的阅读里,当诗人将这样的概念予以戏剧化,且终以诗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概念之外,身为读者的我们,还在细览了一段淋漓生动的奔瀑身世后,获致美学的启发、阅读的兴味,以及情怀的开展。
  而《飞瀑》一诗,质言之,便是一则轰轰闪闪、银沫飞溅的水之物语,或演义!
  这首诗所以气势奔腾、石破天惊,乃是因为,首先,诗人不以写景之笔,描摹瀑布姿影细节,却着眼于极富力量与动感的一个“飞”字恣意发挥。
  其次,诗人虽明写瀑布,却始终将“视觉焦点”锁定在惊险万状的悬崖上,以凸显瀑布孤注一掷、纵身飞跃、轰动千山的惊悚壮烈,于是,隔着文字的涯岸、高踞骇人的绝顶,且俯临落差极大、乱石横陈的谷底观瀑,我们的一颗心,遂也始终提在悬崖之上,不觉血脉贲张起来了。
  以悬崖之险、深谷之危、乱石之狞怪,反衬瀑布奔向海口“决心”之坚,是诗人的写作技巧或策略。这个反衬策略贯串全篇,一方面是因为诗人将悬崖视为瀑布展现力与美、身段与个性的舞台,是不惧挑战、宣示意志与决心的道场;另方面更将悬崖视为流水一生的转折点——未抵悬崖之前,只是平凡的清溪;逼近悬崖,破空而坠,在义无反顾、惊险壮丽的垂直奔腾中,始完成“勇者”形象。
  紧扣如此主题,因此,诗人将瀑布拟人化自不待言,而全诗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观点,仿佛飞瀑代言人之际,其实也反映了诗人昂扬奋发的人生观。
  而当水势汹汹、银亮的细沫似乎穿透纸叶扑面拂来时,阅读余光中《飞瀑》一诗,也常让我想起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七绝名作《桂源铺》: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同样以水为叙述主体,同样写这至柔至弱之物不被屈服、无可阻挡、一心向前奔流的钢铁意志;诗中所蕴涵的积极思想,也同样富启发性与鼓舞人心的作用,但由于诗人的观察、体会,甚至个性气质不同,因此这两首令人产生联想的诗,在表现手法和叙述重点上,乃呈现出颇堪玩味的差异。
  大体而言,杨万里!择描述的对象是平面流动的溪水,余光中!择描述的对象是从悬崖高处翻腾倾泻的瀑布;杨诗呈现出溪声日夜喧哗的听觉效果,余诗则凸显了奔瀑飞扬跃动、沛然莫之能御的视觉刺激。但不论如何,这一古一今咏水之作都不应被视为单纯的“写景诗”或“励志诗”,因为对意涵丰富的作品,贴上任何单一的标签都是不适当的。
  《飞瀑》虽非余光中写景诗,不过诗人却另有专事描绘瀑布的写景之作,分见其《山缘》和《依瓜苏拜瀑记》两篇散文。其中《依瓜苏拜瀑记》,写水量超过尼加拉大瀑布的南美巨瀑依瓜苏,大笔挥洒,铺叙渲染,展卷阅读,但觉水气氤氲,弥天盖地卷来,可谓极尽写景能事。余光中曾说:
  
  作家常有诗文同胎的现象……同一经验,欲详其事,可以用散文,欲传其情 ,则宜写诗。(《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自序)
  
  因此同为银沫飞溅的水之物语,《飞瀑》一诗与散文《依瓜苏拜瀑记》正可并观。且让我们在水雾蒸腾中,去充分感受诗人“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相近似的题材以不同文类处理的区别何在吧!
  
  注:《山缘》见《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依瓜苏拜瀑记》见《日不落家》。
  
  巨人传说
  ——读《夸父》
  
  为什么要苦苦去挽救黄昏呢?
  那只是落日的背影
  也不必吸尽大泽与长河
  那只是落日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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