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漂木》的结构与意象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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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漂木》这样的长诗,不要说一般读者难以卒读,即使是很专业的阅读,也是需要非常投入的专心致志,才能收到理想的艺术效果,产生融洽的艺术愉悦和获得足够的美感享受的。
  一部长达三千多行的诗篇,既没有故事的叙述,更谈不上以情节动人取胜,那么,它是靠什么来吸引专业性目光的审视的呢?我反复阅读该诗不下十余次,认定是它的艺术结构和意象经营方面的匠心独运,才造就了它独特的艺术魅力。
  《漂木》由各自独立的四章组构而成,每一章都可以成为“单行本”而面对读者,但是当它们共同组合构成一件完整的艺术作品时,人们不得不惊异地发现,它原来竟是那么辉煌的诗歌艺术殿堂。这时候人们不能不细心地作出艺术审视,原来这些看似可以独立的构件,虽然以“单行本”的方式出现也完全具备存在的价值,但是只有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才称得上是一座宏大辉煌的建筑。
  那么,作为这一艺术文本的内在联系的构架是什么呢?以我的阅读体验,我认为是洛夫集七十多年的人生经验而积聚起来的飘零身世和沧桑感,在诗歌艺术的多棱镜折射下,以个人的智性为基础而参与渗透到生活的各个层面,并最终超越现实而给予的俯视审判,在纵横交错的艺术观照中,使众多的意象组织成一幅洋洋大观的艺术境界,才赋予了它独特而恢弘的结构。正是靠这种经纬交织的匠心独运,才形成了它的艺术构架的。
  为此,不妨先对其各章的独立结构先作一简略的分析。
  第一章“漂木”,实际上是人生游走流浪的纵向阅历和观察的艺术表达方式。当“漂木”作为“一排巨浪高高举起”的“一块木头”漂游在大海中时,它的生命意识与人生体验来自于对不断“浮沉浮沉”的漂泊经历。一会儿在浪涛中浮沉,一会儿被冲到海滩岸边,不变的却是那“十颗执拗的钉子”的“信念”。为了那“举起铁锤”的一击而开始“生锈”,而“寡欲”,而“落泪”,这一切都是后来发生的事了。有过这种经历和体验,进而又有了对“佛”的“无声色香味乃至无老死”的境界的进入。反反复复的人生历练所打磨出来的,是一种无“今日之是”亦无“昨日之非”的感受,是“追逐年轮而终于迷失于时间之外”的遗弃感。漂泊天涯而又不能遗弃对世界的关注,这也许正是这“一块木头”毕生摆脱不了的宿命的纠缠。
  具体地说来,这“漂木”所难以摆脱的关注情怀,其实还是海峡两岸的中华大地。“漂木”一章中所涉及的海峡两岸种种社会现象和人文景观的部分,是积郁于诗人心中数十年的忧患意识的体现。它是现实的,又是意象化了的诗性观察。人们或许可以用种种正当的或不正当的理由来指斥它某些偏激偏颇,但无法抹煞其诗性的艺术内涵。如果允许用诗人自己的诗句来作一种概括的话,我想下列诗行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或许,这就是一种/形而上的漂泊/一根先验的木头/由此岸浮到彼岸/持续不断地搜寻那/铜质的/神性的声音/持续以)水浇头/以极度清醒的/超越训诂学的方式/寻找一种只有自己可以听懂的语言。”这就是洛夫在“漂木”一章中所要表达的对人生阅历和追求过程的信念。也是他在这一章中所编织起的他的人生取向的经纬。
  如果把“漂木”一章作为独立的诗篇,它可以成为人生特殊历程的一次诗性的表达和表现;但是如果把它作为这部长诗的“开篇”来看待,它无疑具有奠基性质的作用。它所确立的,是一种人生基本态度的取向。它在全诗中的作用,既是对人生游走漂泊性质的“天涯美学”的确立与定位,又是对世界所持的严酷审视的目光的穿透性传达。
  从另一方面说,“漂木”一章既然取的是与诗自身同名的标题,自然也是显示出它的总体内涵的表达。因此我们可以认定,“漂木”这一意象虽然是诗意的,但它的内涵的社会性无疑隐含着深层次的丰富与复杂。所以它除了在全诗结构中的基础性质之外,更具有一种高屋建瓴式的鸟瞰作用。这是在衡量其在全诗建构中的地位时切切不可忽略的。
  在第二章“鲑,垂死的逼视”中,人们不难发现,这是一次具象化的借题发挥。这在附录的《伟大的流浪者》一文有着明确的表达。
  如果说“漂木”一章具有总揽全诗的“纲”的作用,它的深层次的社会性的复杂内涵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外加”因素的话,那么,在这“逼视”的一章中,可能更多的乃是源于对具体生命形态的审视与思考。“逼视”一章面对的是一切个体生命必须面对的生命归宿问题,甚至也可以说是一个生命起点的问题。人因生而死,因死而生,或者可以说是宿命的轮回。
  如果撇开诸多社会因素所强加于人身上的各种“附属物”,从最“原生态”的意义上说,生与死才是一切人所回避不了的宿命。洛夫之所以把“逼视”一章置于“漂木”一章之后,我想这正是他从“社会的人”这一总纲之下进一步对个体生命的逼视。
  个体生命的生与死,单纯地从动物性的意义上来审视,人同其他动物并不会存在什么本质的区别。然而洛夫却偏偏要从“鲑鱼生态小史”中“逼视”出一种意义来。这种意义,对于鲑鱼来说,或许只是由于传宗接代以求得衍生不息的本能。但是用人的眼光来审察考量它,其意义却具有了一种人文性质的内涵。洛夫之所以有意地把鲑鱼的生态小史作为一种以对比来审视人的个体生命的生态状态,是不是有一种令人感慨系之的“人不如鲑”的隐秘意识呢?
  其实,这种简单的对比并不能证明洛夫的“徒有羡鱼情”,更不能揭示他对人的个体生命存在的深层次思考。
  他对鲑鱼这种基于生存繁衍的本能所呈现出的群体性行为的赞叹,更多地也许只是对这种生命力和精神的赞扬而已。洛夫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思考,更多的却是对他们的孤独和不被认同不受理解的困惑。因为他对生命的感受是“骨髓里的/带刺的孤独”。曾经被人们认定是“一登龙门,身价百倍”的“龙门”,在他的笔下却是一种告诫:“远离龙门/那梦魇的闸口/进去一身伤痕/出来一身伤疤”。这种对于名利场中勾心斗角的刻骨铭心的体验,使洛夫在审视人的生命形态时,难免不渗透许多虚无的幻灭感。然而洛夫又不是一个彻底的出世者,他的佛心和禅悟固然造就了他内心世界宏阔宽容的一面;然而他对现实的关注与思考又不能不使他产生种种愤懑与不平。他也深悉用笔来抗争这个世界的荒诞和社会的不公,其作用是十分有限的。作为诗人,他似乎只能从对个体生命的存在方式的进入和理解来表达他的生存哲学,在“逼视”中达到对灵魂的安抚。存在于“逼视”一章中种种对于生命自身的矛盾情结的表现,使人感受到他如在炼狱里的精神磨难和砥砺:“存活是值得追求的/在油锅的嗤嗤声中/我们烤焦的头颅突然想起水的温柔”。“我们惟一的敌人是时间/还来不及做完一场梦/生命的周期又到了/一缕轻烟/升起于虚空之中/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于更大的寂灭”。“生命,充其量/不过是一堆曾经铿锵有声过的/破铜烂铁/但锈里面的坚持仍在/尊严仍在”。这一系列的诗句所呈现出的既执著又沉重的思考,不正是洛夫自身的生命存在状态的精彩纷呈的传达和表现吗?
  正是在“逼视”这一章中,洛夫把他对于人的个体生命形式的感悟和思考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而在诗的视角上对前一章中较为宏观的抒写作了细密的填充。在独立成篇的意义上它是绵密精致的,而在总体结构上则居于一幅画面中的“细节描绘”,或曰具象化的诗性感悟罢。
  第三章“浮瓶中的书札”所含的“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和“致诸神”,无疑是一种横向的散发性的人生体悟和寄托。“浮瓶”的漂浮不定已经隐含着生命自身的颠簸状态,然而正是在这种颠簸的人生旅程中,诗人以他对诸多人生和社会问题的体验和观察,以他对宇宙苍穹乃至神示哲思的深邃思考和智性的领悟,给这个世界献出了一份庞杂而丰富的诗性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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