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恨赋

作者:埃·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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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恨,是神圣的。这种恨,乃是坚强而有力的心灵的义愤,乃是面对愚蠢与庸俗时怒不可遏的人们富于战斗性的轻蔑。这种恨,意味着爱,意味着感受到自己灵魂的热情洋溢与宽容大度,意味着在愚昧而可耻的世俗的鄙视下依然达观地生活。
  这种恨,给人以慰藉;这种恨,给人以公正;这种恨,给人以与日俱增的尊严。
  每当我对当代庸俗不堪的偏见奋起反抗之后。我就感到自己更朝气蓬勃,更斗志昂扬。我居然将深恶痛绝与勇往直前变成我的一对伴侣;我已经乐于离群索居,在我的独居生涯中,我已经乐于憎恨一切损害正义与真理的行为。如果今天我还有某种价值的话,那就是我依然孤军作战,我依然嫉恶如仇。
  我厌恶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无能之辈;他们使我受尽折磨。他们害得我烦躁不安、身心交瘁。我深知:世上再没有比那些睁着一对圆眼睛、张着一只大嘴巴、像鸭一样摆动着双脚摇来摇去的市井之徒更惹人生气的了。在生活中,我往往走不了两步路,就碰上三个傻瓜,我因而总是愁眉不展。大路上,这号人触目皆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蠢人随时会一把拉住你,当面向你一个劲儿抖落些陈芝麻烂谷子。他们到处游荡,信口开河,他们整个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叫我瞧着不顺眼,听着不痛快,以致我像司汤达那样,宁可碰上一个恶棍,也不愿遇见一个白痴。我问他:我们究竟能把这号人改造成怎样的人呢?如今赶上这战斗迫在眉睫、前进刻不容缓的时代,这号人偏偏挤在我们的队伍里。我们刚刚摆脱旧世界,正匆匆奔向新世界。他们却吊在我们的臂膀上,扑在我们的双腿上,带着傻笑,说些荒谬绝伦的话来教训人;他们害得我们陷入艰险而微妙的困境。我们的振作精神往往归于徒劳:他们向我们步步进逼,压得我们连气也喘不过来,害得我们连手脚也动弹不得。唉,怎么!在这铁路与电报正把我们从肉体到灵魂整个儿带往无限与绝对的时代,在这人文精神正产生新真理的庄严而焦虑不安的时代,我们居然与这号人为伍;在这个时代,居然有一帮毫无价值而愚不可及的家伙陷于他们那种陈词滥调又狭小又令人作呕的死水塘中,口口声声地否定现在。天地正越来越广阔,红日高照,碧空正满目阳光。而这号人,却随心所欲地往冷漠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他们的肠胃连消化都因骄奢淫逸而变得迟钝;他们那一对对又圆又大的眼睛因光明而昏花,居然视而不见;他们连声叫嚷着抱怨天下人的打扰害得他们再也睡不成懒觉,再也不能就着他们共有的愚蠢之槽逍遥自在地反刍他们满嘴的草料。虽然老天爷给我们创造了一群狂人,但我们还是得让他们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这群狂人总在苦思苦想;他们每个人思考起问题来都把钻牛角尖的那根弦绷得太紧,害得他们的聪明才智纷纷失去了弹性;在今日的世界上,他们委实是一群精神与心态上的病夫,一批身强力壮、生气勃勃的可怜虫。我真想侧耳细听他们倾吐哀曲,因为我始终希望一种至高无上的真理从他们的胡思乱想中放射出光芒来。然而,出于对上帝的热爱,就算是某个魔王把酒囊饭袋、凡夫俗子、无能之辈与行尸走肉斩尽杀绝,这世上毕竟还有种种准则吩咐我们摆脱那些闭着眼睛说太阳底下一团漆黑的信口雌黄之徒。如今该是英勇刚毅之士重振一七九三年雄风的时候了:庸人那蛮横无理的王朝虽已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们仍应将庸人统统扔到沙滩广场上去。
  我痛恨他们。
  我厌恶那种囿于个人见解的人,他们成群结队互相挤来挤去地蜂拥而来,低着头盯着地面,惟恐看见一缕阳光。他们每一群,都有自己的神,都有自己的偶像,放在祭坛上的祭品则是被他们所扼杀的人间伟大的真理。这种小团体,在巴黎数以百计,在每个角落都有二三十个,从讲台上,他们在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中居然煞有介事地训斥人民大众。他们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在俗不可耐的装腔作势中一本正经地招摇过市,一有人打扰他们幼稚可笑的狂热崇拜,就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叫嚣。啊,我的朋友,诗人与小说家,饱学之士与简单的好奇者,你们全都熟悉他们,你们都曾登门造访过这些关起门来修指甲的正人君子,但愿你们敢与我大声交谈,让天下人都听见你们亲口告诉我:这些正人君子竟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撇在他们的小教堂之外,他们其实只是些胆小如鼠而又排斥异己的教堂执事。但愿你们告诉我:他们曾经嘲笑过你们的缺乏经验,而他们的所谓经验竟是否定除了他们的谬论之外的任何真理。但愿你们告诉我:你们的处女作竟有过这种经历:当你们怀里揣着自己那篇感情真挚而又充满确信的文章找上门去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却给了你们当头一棒:“您称赞一个有才华的人,但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决不能有才华;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得有才华。”啊,这就是公正而富于智慧的巴黎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美景!无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那遥远的世界里想必有一个惟一而绝对的真理,正是这个支配所有星球的真理把我们推向未来。而在我们这里,偏偏有无数真理在互相冲突,互相破坏,偏偏有无数流派在互相辱骂,偏偏有无数死也不肯前进的团体在哀声哭诉。有些人在顿足捶胸地追悔那一去不复返的往昔,另一些人则在如醉如痴地巴望那决计来不了的未来;至于考虑现在的人们,谈论现在竟好像谈论永生。每一种宗教都有自己的教士,每一个教士都有自己盲目的信徒与苟活的奴才。提起现实,谁也不操这份心;不折不扣的窝里斗,扔)球打)仗的捣蛋鬼的把戏,无休无止的闹剧,在这闹剧中,过去与未来,上帝与芸芸众生,谎言与蠢事,都只是得意忘形而又滑稽可笑的傀儡而已。我在上下求索:以自由为信仰的人们究竟在哪里?他们活得光明磊落,决不把自己的思想束缚在一种教条的狭隘圈子里,始终义无反顾地向光明挺进,从不怕明天承认并纠正自己的错误,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是合理与正确。耿介之士究竟在哪里?他们与那种拿了人家的钱专替人家拍手叫好并且宣过誓的角色无缘,无论顶头上司,上帝或君主,俗子或贵族,如何挤眉弄眼打手势示意,他们都不会遵命鼓掌。独立自主地活在世上的人们究竟在哪里?他们远离乌合之众,追随的是任何伟大的事业,蔑视的是小宗派,热爱的是摆脱宗教枷锁的自由思想。当这些人畅所欲言的时候,那伙铁板着脸的草包立刻大发雷霆,仗着人多势众,群起而攻之,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接着,纷纷照老样子嚼草料去,一个个又显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来,偏偏在互相额手称庆之际无一例外地暴露出他们低能儿的本相。
  我痛恨他们。
  我厌恶那些病态的嘲笑狂,那些因不能效法他们父辈端庄的严肃而一味冷笑的卑劣的青年。比起灵活巧妙的沉默来,世上居然还有更空虚而无意义的哈哈大笑。在这个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时代,我们居然目睹一种神经过敏而又充满焦虑的戏谑,这种戏谑,就像一把锉刀在锯齿间磨来磨去的声音那样,让我生气,叫我难受。啊!你们住口吧,你们全都挖空了心思变着法儿要逗大众取乐子,但你们压根儿就不懂得笑,你们酸溜溜的笑,只叫人难堪,连牙齿也发酸。你们说的一句句笑话,你们开的一个个玩笑,都构成对人们的伤害;你们迈出的轻飘飘的步子,显出的只是垮了的一代的妖姿媚态;你们的云里翻,不过是奇形怪状的跟头罢了,在这种跟头里,你们卖弄的只是可鄙的可怜相而已。难道你们竟看不出我们根本就没有兴致听什么笑话、开什么玩笑?等着瞧吧,到头来你们只落得自己向隅而泣。你们千方百计、枉费心机去发现不祥之兆中的可笑之处,有什么意义呢?从前,当人们还能笑的时候,那种笑,可不是你们这种笑。如今,欢乐居然成了一种痉挛,快活居然成了一种前仰后合的疯狂。我们如今这些笑容满面的人,这些因心境愉悦、情绪乐观而闻名遐迩的人,其实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居心叵测之徒,不管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人,他们都往手里一抓,非捏得你笑出声来不可,他们无异于那些玩起来不把玩偶打破砸坏了决不肯罢休的顽童。我们如今这些人的快乐,其实是那种看见有个过路人忽然摔了一跤跌断了一只胳膊或一条腿竟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幸灾乐祸之辈的快乐。等到世上连鸡毛蒜皮、针头线脑的可笑事儿也觅不着的时候,这类角色就什么都嘲笑。因此,我们就成了特别爱说爱笑的民族;我们嘲笑我们中间的伟人与恶棍,嘲笑上帝与魔鬼,嘲笑别人与我们自己。在巴黎,居然有整整一大帮人忙于捕捉千家万户的笑料;所谓闹剧恰恰在于兴高采烈地扮演蠢货,就像另一批人一本正经地装傻一样。至于我,不禁扼腕叹息,感慨丛生:插科打诨的幽默行家多如牛毛,而诚实可靠的谦谦君子与追求自由、伸张正义的仁人志士却寥若晨星。每当我看见一个正派的小伙计面对老百姓最大的乐事居然笑起来,我就油然而生怜悯之心,可惜他不那么有钱,否则,他就会活着什么事儿都不用干,他就会同样失礼而又失态地笑得直不起腰来。但我决不抱怨那些只会嘲笑却从不流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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