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美丽总令人忧愁”

作者:施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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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二十世纪的文学实践而言,象征主义已不再是十九世纪后期以法国为中心的象征主义诗歌流派的专有权,它已走向小说等其他类型的艺术领域。象征主义对小说叙事的渗透,迫使我们对隐藏在叙事故事的背后作深入的挖掘与探讨,透过表层的情节事象而探究出通向人生哲理层面的形而上的普遍意蕴。被聂华苓称为象征主义小说家的沈从文的《边城》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解读的范本。
  《边城》的表层叙事无疑是美丽的:山水画一般的自然风景、美丽健壮的人物、凄丽的爱情与纯朴的民风构成了《边城》圆满自足的形象体系。
  这个“圆满”体系的美丽就在于景与物的和谐,在于人与事的和谐。对于边城的山,作者抓住山中的绿竹写出山的秀:“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对于山城的水则重点描绘其清澈的境界:“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山在竹里,鱼游水中,自然界的景与物相映而生,和谐共存。沈从文笔下的自然界含蓄着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写意神韵,难怪聂华苓称赞沈从文“在《边城》中成了画家”。
  和谐的美同样表现在山城儿女身上。“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船总顺顺两个儿子天保、傩送“皆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作者赋予人物美丽的外形与健康的体格,更使他们散发出原始蓬勃的青春朝气。三个边城儿女以其纯洁的心灵演绎了一出美丽的爱情故事:十五岁的翠翠情窦初开、情意朦胧,羞涩的爱情大门不断开合着;天保有情,翠翠无意;傩送有意,翠翠看似有情却不断回避像个受惊的小鹿,只愿在梦中倾听那神秘的山歌……三人的爱情如梦如烟,缠绵悱恻,天保情场退让更显出人情美、人性美的韵致。
  然而作者描写的重心似不在于此,对乡村一隅美丽纯厚民风的描摹更多地倾注了作者的热情,他要写出边城人的“正直”与“诚实”,写出他们“极其美丽”的方面。当地居民无争无抢,相爱互助,宁静和睦,老船夫是边城纯朴民风的代表,是忠于职守,古道热肠的典范,守着渡船五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一种男性的伟大,凡百委屈莫不可以包含,凡百苦难莫不可以忍受,凡百罪恶莫不可以宽容”。一个道德美的化身。边城的其他人也莫不如此:船总顺顺仗义疏财,德高望重;兵营杨马兵热心助人,舍己忘身;便是边城的娼妓也“永远那么浑厚”……
  边城——茶峒,景、物、人、情融为一体,作者所精心营造的“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如作者所言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在作者诗一般的氛围中呈现出美丽、清新、谐和的光辉。
  然而表层结构的呈现只是作者刻画事象的平面昭示,我们有理由对这一小说的深层意蕴进行探讨,沈从文就告诫人们读他的小说不光欣赏“故事的清新”和“文字的朴实”,还要发现“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与“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新加坡王润华先生也认为“不过在生动的那样的写实后面,深藏着由象征和对比手法所表现的复杂的题旨”。我们认为《边城》“背后”所“蕴藏”“隐伏”的是“美丽总令人忧愁”这一普遍人生哲理。
  《边城》属于整体象征,它以完整的故事结构与形象体系指向一种抽象的人性感悟。作者就曾说他的《边城》“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而是写出“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这就提醒读者不要仅仅停留在对边城美丽乌托邦世界的欣赏上,而是要在文本中发现普遍存在的人生运命。表现出作者立意在人生普遍性上的创作心理。作品中呈现的诗意桃源是一个“具有现实性的虚构世界”(日·宫原哲雄语),这一世界是美的象征,这美的世界因雷雨之夜老船夫的死而涂上了黯淡的色彩,渗透着忧郁的情调。美是留不住的,老船夫一辈子快乐助人,却为翠翠的婚事忧郁而终。他构成了美的世界,美却成全不了他,留下牵肠挂肚的翠翠。也许久处失意与窘境使人只是麻木不觉得愁苦,正像闰土呆滞无神的目光,而身处美丽谐和的世界,承受失望的打击,也许更多的是不能拥有美的愁郁。老船夫的死本身就是象征,是对美的世界的无可奈何。在美的世界里,翠翠享有祖父的亲情以及两个俊俏小伙子的爱,然而因为天保的死失去了所有,只在美的边缘饱尝“失去”的愁郁。船总顺顺本拥有丰厚家资与两个能干的儿子,但因天保的死与傩送的远走他乡而沉郁不语。兵营杨马兵曾对翠翠美丽的母亲唱过山歌,却得不到爱,只能守着孤独孑然一人……一头是美,另一头却又是愁郁,这愁郁正是来自于美。边城世界虽然美丽,但人人却无法有个圆满的人生,在美的境况里隐现着的只是人生的愁绪。沈从文说“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六月中夏雨欲来的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不凑巧”是作者对生命的跌宕和脆弱以及命运的不可捉摸的感喟,也是作者对人生境遇的理性概括。《边城》里无论是翠翠与天保、傩送三者之间的爱的错位,还是翠翠与祖父之间的心理隔膜;无论是天保乘船远行意外落水而死,还是老船夫偶然听信王团总的提亲媒人的谎言而遭受沉重打击,这些“不凑巧”,都必然指向一种生活的悲剧性,从人生温和的“五月”的“斜风细雨”走向六月“闷热”的“寂寞”。沈从文说“美即是善”,反过来说善即是美,善的悲剧性也就是美的愁郁性。《边城》里隐含着的人生运命无常以及人与人间难以沟通性,正是作者在人生层面上的哲理思考,得出的是人生普适性的结论。刘西渭评论边城人说:“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这几乎是自然的一个永久的原则:悲哀。”刘西渭所注意到的也正是《边城》中所存在的人生哲理普遍性。因此,与其说沈从文的《边城》是对故乡原始人生形式的美的礼赞,不如说是作者对人生的一种形而上的思考与探索,是从边城的具象世界里抽绎出的生活哲理的玄思。
  汪曾祺曾指出圆熟的象征小说应该处处是象征,处处见象征,象征与写实浑融一起密不可分。《边城》文本整体象征中所蕴含的深层哲理意蕴,在小说的最后由渡船与白塔的个别象征而得到进一步强化。
  渡船,物质层面上它是交通工具,联系着溪水两岸,运送着忙碌的男男女女,在溪水上风雨来往。然则由渡船不由得牵连出老船夫和其孙女翠翠。老船夫五十年如一日守候渡船,将青春与汗水、理想与希望寄托在了渡船上。渡船承载着老船夫一辈子的辛勤劳作,渡船更传送着老船夫纯厚的道德情操、本真的人性美德。渡船成了老船夫人生与道德美的象征。渡船的载物无声、牵引渡人正是老船夫含辛茹苦终身劳作的隐喻。老船夫摆渡接送的是来往行人与货物,更摆渡着他的道义与人性美。因此渡船就不仅在表面叙事上有它的意义,在深层结构上也寓含着意蕴的指向。渡船是美的,它带给人方便,让人们从此岸走向彼岸,到达自己的目的地。然而渡船又使人隐现着失望,雨电交加之夜,翠翠一早起来却发现渡船已被大雨与河水冲得没有踪影了,老人一生守候的渡船,翠翠将来也许所要依靠的渡船却神秘地消失了,作者所营造的美在这里突然陷入了残缺的境地,渡船随老人一块逝去,作者强化这一偶然事件,更突出了作者寄寓的意蕴:美不会恒久,终会消失,总会有缺陷使人愁郁的。因为消失的不是渡船本身,消失的是和谐的气氛与美的记忆。用篁竹扎成的竹筏已无法代替古老的渡船,它只能成为暂时的摆渡工具去弥补想要延续的摆渡功能。
  白塔则是小说中又一重要象征。白塔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尤其是开头与结尾互应,凸显白塔。韦勒克说:“一个意象反复出现就构成了象征。”在小说中白塔蕴含着深刻的意义。塔是神圣的,它是功德昭彰的标尺,它是圆满威德的标志。塔本意是佛教大师圆寂后埋尸骨和存放舍利子的地方,塔成锥形向高处延伸,也即意味着昭示与显明。事实上在《边城》小说中,是以塔来隐喻老船夫的,尤其是象征老船夫的精神境界的。小说开首就写到小溪边的一座白塔下住着老船夫惟一的一家,凸现白塔也就是凸现老船夫。老船夫道德本真,行为古朴,他在摆渡送人,同时也在撒播宽厚待人的美德种子。翠翠在白塔下的菜园里玩耍,在塔的阴凉里睡觉,在白塔下生长,也是有象征意义,意即沉浸在老船夫的呵护之下,感染着老船夫的道德情操,深受古朴风习与善良人性的浸染。白塔与茶峒风水有关系,老船夫就是边城道德风水的符号,他标志着边城最美好的人生形式。然而老船夫也还是去了,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夜晚,静悄悄地去了,象征着他的道德行为的白塔也一起倒下了。塔人一体,消失在风雨之夜。老船夫生前活在白塔下,死后也埋在了白塔旁,白塔成了他的最终归宿。这带有神秘性的事件,寄寓着作者对以老船夫为代表的边城人古朴的性情的哀逝,更是作者对美丽所唱的挽歌。
  《边城》的象征意蕴同样隐含在小说的叙事关系中。在小说文本中作者经常用三点构成的一个隐喻性的三角形叙事结构。小说开头以“小溪”、“白塔”与“人家”构成了一个恒定的关系图形,正是“水(船在水上)”、“塔”与“人”形成了小说叙事的完整体系。在主要人物的家庭人员组合中也是三角结构,船总与天保、傩送父子三人,老船夫与翠翠以及人格化了的黄狗构成三角图形。在爱情叙事中也是由翠翠与天保、傩送之间的情感纠葛形成了三角叙事结构。这种由多个象征性的三角关系形成的叙事系统,由三角形本身结构的稳固性象征着沈从文对笔下美的世界的恒久期待。三角关系本身形成的行为与叙事张力,推动着整个小说故事发展链条,构成了和谐的叙事韵律。这是一个美的世界的深刻寄寓。然而这种稳固的三角结构却在作者笔下倾塌了。天保的死使船总一家以及翠翠与天保、傩送之间的三角关系都缺了一个支撑点,美丽的世界发生了倾斜。翠翠的婚事愁郁又直接动摇了她与老船夫之间的三点结构关系,最终老船夫忧郁而死,整个边城由此而散了架子。这一结构暗喻指向一种哲理的言说:虽是和谐稳定的美也将走向残缺,美丽始终是个有缺口的圆,它使人永远愁郁。
  聂华苓称赞沈从文的小说“象征的运用比比皆是”,而且遗憾“很少有人注意他的比喻和象征技巧”,我们试图以象征的批评视角,来重新解读《边城》,也正是在这方面作一次冒险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