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同中有异 各擅胜境

作者:杨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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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叹服崔颢《黄鹤楼》诗,有意作《登金陵凤凰台》诗以较胜负之说源于《该闻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五载:“《该闻录》云:‘唐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此说一出,诗评家转相援引,如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刘克庄的《后村诗话》,宋元间方回的《瀛奎律髓》,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等都曾援引。崔颢的《黄鹤楼》诗从此声名鹊起,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认为“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直至清人孙洙编选的颇有影响的《唐诗三百首》,还把崔颢的《黄鹤楼》放在“七言律诗”的首篇。而品评二诗优劣的议论更是层出不穷,然多如《唐宋诗醇》所讥:“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平心而论,李白未必有意和崔诗“较胜负”,而作《登金陵凤凰台》诗,或许是触景生情,无意间受到崔诗的启发,而在艺术构思上与崔诗有相似之处。但“崔诗直举胸臆,气体高浑。白诗寓目山河,别有怀抱。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唐宋诗醇》),是两首同中有异、各擅胜境的佳作。
  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诗,在写法上与崔作确有相似之处。李白曾到过黄鹤楼,并写有《鹦鹉洲》诗:“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全诗的艺术构思、句法格式酷似崔诗。方回《瀛奎律髓》卷一中即指出:“太白此诗乃是效崔颢体,皆于五六加工,尾句寓感叹,是时律诗犹未甚拘偶也。”可见李白对崔颢《黄鹤楼》诗颇为熟悉,真心倾服而借鉴之。当他遭谗被贬、漫游江南登金陵凤凰台时,触景生情,兴会飚举,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崔诗的构思之奇、篇法之妙正好为诗人所用。
  首先,二诗皆从虚处生发,登临抒怀。崔诗从“仙人乘鹤”的传说着笔,引出内心感受。仙人乘鹤,杳然不返;仙去楼空,惟留天际白云。让人不禁而生岁月不再、世事茫茫的感慨,触动游子的“日暮乡关”之思,江湖漂泊之愁。李诗从凤凰台的传说落墨来抒情写意。凤凰乃传说中的祥瑞之鸟,凤凰的来去往往是国运兴衰的征兆。诗人登上金陵凤凰台,只见凤去台空,江水自流,大自然的永恒存在,更映衬出社会人事的变动不居,历史兴亡之感油然而生。而当时的唐王朝奸臣当道,圣聪不明,贤人志士报国无门,正处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诗人抚今追昔,对国家的安危忧心如焚。因而触物兴感,借古喻今,写下了这首名作。
  其二,二诗的结构似断实续,起承转合,寓变化于统一,章法井然。元代杨载《诗法家数》论律诗颔联要紧承首联时说:“此联要接破题(首联),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又论颈联之“转”说:“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二诗的章法结构正体现出这一特点。崔诗首联叙仙人乘鹤传说,颔联顺势而渲染之,与破题相接相抱,浑然一体。颈联由虚幻渺茫的黄鹤传说,一变而为晴川草树历历在目、萋萋满洲的眼前实景,与前两联截然异趣。这种虚与实的转折、对比,不但能烘染出登楼远眺者的愁绪,也使文势波澜起伏,跌宕有致。《楚辞·招隐士》曰:“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诗中“芳草萋萋”之语亦借此而逗出结尾乡关何处、归思难禁之意。尾联以写烟波江上日暮怀归之情作结,使诗意重归于开头那种渺茫不可见的境界,如豹尾之能绕额,而首尾圆合。李诗首联叙说金陵凤凰台的传说,触境而生朝代兴衰、自然永恒之慨,颔联具体写东吴、东晋的兴亡,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吴国的宫苑早已埋没在荒芜之中;从前东晋的世家豪族也都成了一抔黄土。盛衰无常,人世沧桑,与首联衔接自然,一气贯注。颈联诗境陡转,由凭吊历史遗迹转向欣赏眼前充满诗情画意的壮丽景色:遥望三山,似在天际,若隐若现;俯瞰白鹭洲,洲卧水中,把长江水一分为二。山水相映,景色壮丽,让人心胸开阔,精神振奋,一扫前两联凭吊历史遗迹时的低迷感伤情绪。颈联如奇峰突起,而又上钩下连,似断实续。三山二水,青天洲渚,气势雄壮,上接自然永恒的意脉。而山被云遮,水为洲分的悬隔阻滞之象,又逗引出诗人“浮云蔽日”、“不见长安”的意兴。尾联就此生发,抒发诗人报国无门、忧国伤时的怀抱,以结尾的伤今之情,照应开头的吊古之意。在章法上与崔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三,二诗在格律用韵上,以气驭词,神行语外,自然浏亮。这两首诗不仅都用“十一尤”韵,而且在格律上都不强求入律,以气驭词,追求声调自然、音节浏亮之美。崔诗首四句脱口而出,信手而就,一气呵成,顺势直下,以至于无暇顾及七律的平仄对仗。“五六虽断写景,而气亦直下喷溢,收亦自然,所以为贵。”(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五引方东树语)李诗首联出句七字中叠用“凤凰”二字,颇类七古,颈联亦似对非对。但全诗一气贯注,格奇语俊,让读者为其高情远意所吸引,而无暇顾及其重叠乖律。正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教人作诗时所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二人正是依据以诗立意为要和“不以词害意”的原则进行创作,才写出这样七律中罕见的高唱入云的诗篇。
  二诗虽都是触物兴感、登临抒怀之作,但却各有兴会,各抒其情,各擅胜境。崔颢登黄鹤楼,自然联想到仙人乘鹤的传说,但鹤去楼空,惟留天际白云,千载悠悠,一片渺茫空幻之境。诗人孤身漫游,离乡日久,不免勾起漂泊异乡的羁愁旅思。颈联游目骋怀,只见天朗气清,汉阳平原的绿树分明可数,鹦鹉洲上的青草茂密如毡,景色明朗开阔,充满生机。面对着名楼胜景,诗人本应心旷神怡,但江山“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又联想到《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诗句,想到写《鹦鹉赋》的祢衡客死江夏的悲剧,不禁乡愁满怀,徘徊低吟,直至日落江中,暮霭袭来而不能忘怀。诗人的乡愁旅思如涓涓细流,到此蓄积成喷薄欲出之势,在沉沉暮色、浩渺烟波的触发下,终于倾泻而出,尾联直抒思乡怀归之情:“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它唱出了诗人恋乡怀土的情愫,也表达了天下所有游子的心声。
  假如说崔颢的《黄鹤楼》是一首游子的绝唱的话,那么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就是一曲志士的悲歌。李白素有“济苍生,安社稷”的壮志,但直道难行,天宝三载(七四四),因遭奸佞谗毁而被迫离开长安,到各地漫游。天宝六载(七四七)他来到金陵名胜凤凰台,触物兴感写下了这首著名的七律。诗人登台远望,缅怀古今,凤去台空,六代繁华已成过眼烟云,只有江水依然故我地东流。自然永恒,朝代兴衰,让人感慨莫名。历史有时有惊人的相似之外,唐王朝亦到了盛极而衰的转折点,诗人抚今追昔,不禁为国家安危忧心忡忡,而吟唱出“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悲歌。陆贾《新语·慎微篇》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长安是朝廷所在,日是帝王的象征。刘义庆《世说新语》里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晋明帝司马绍年少时,其父晋元帝司马睿问他:“是长安近呢,还是太阳近?”他回答说:“是太阳近。”其父问他理由,他说:“现在我抬眼只见太阳,不见长安。”原来他所说的太阳就是当皇帝的父亲。从此太阳、皇帝、长安就连在了一起。李白借这些传统的象征手法,揭露奸佞充斥朝廷,蒙蔽皇帝,阻塞贤路的黑暗现实,抒发诗人的忧国伤时之情。写此诗后不久,唐王朝就因爆发“安史之乱”而走向了衰落。因而这首志士报国无门的悲歌,也是为唐王朝盛世不再所唱的挽歌,而具有振聋发聩的艺术力量。
  严羽《沧浪诗话》云:“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崔颢、李白正是所谓的游子逐臣,家国身世之感充溢胸中,触物而发,即景而成,意得象先,情寓景中,遂成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