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一曲知音难觅的悲歌
作者:陈祥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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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贺:《李凭箜篌引》
在唐代群星璀璨的诗坛,生平履历简单如李贺者,恐怕少之又少。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仅有二十七岁的短命生涯有关。他本有一个值得炫耀的家世,系宗室郑王之后,奈何到他这一代同皇族的关系已极为疏远,皇室的血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特权和丝毫利益。为了家族理想和社会理想,他只有参加进士考试。可是,因为父亲名晋肃,“晋”“进”谐音,与贺争名者便倡避讳之说,谓李贺当避父讳,不得参加进士考试。一向激赏他的韩愈还专门写了《讳辩》一文,为贺鸣不平。但没有效果,李贺没能应试,仕进之路就这样被一个荒唐的借口堵塞了。之后,李贺作了个奉礼郎的九品官,掌管君牌位,在祭祀时向导跪拜仪式。这个低微清冷的职位与李贺不甘屈居人下的高远志向相去甚远,一直愤郁无聊的他三年以病辞官,回到老家昌谷。第二年至潞州往依韩愈的侄女婿张彻,寄食三年,还是没有出路,辞归,在怨愤抑郁中死去。
毫无疑问,在盛唐诗歌极盛难继、元和诗坛韩、孟、元、白诸大家雄立的局面下,李贺仍能独具面目,异军突起。他的成功源于他对诗歌创作“笔补造化天无功”(《高轩过》)的执著追求。李贺的人生是失败的,失败的人生使他倾全力于诗歌创作“唯留一简书,泥金泰山顶”(《咏怀二首》),既然不能以儒家的事功留名,就以自己的文采传后,这种无奈的选择背后潜藏着多少辛酸,恐怕只有诗人自己体会得到吧。于是他搜奇猎艳,求新立异,有意破除神话传说与现实人生的界限,打乱时空顺序,让大胆奇丽的想象营造一个光怪陆离、虚幻荒诞的艺术境界。然而我们不能只满足于对其奇情异彩的表层信息的叹赏,由于个人际遇的沉沦潦倒,他的相当多的诗歌都打上了沉痛的身世之感。其《李凭箜篌引》就是一曲知音难觅的悲歌。
李凭是当时善弹箜篌的梨园弟子,人称“李供奉”,诗人顾况、杨巨源都有赠诗。箜篌是一种异族的弦乐器,大约汉灵帝时传入中原。其形状有多种,李凭所弹是竖箜篌。就诗的表层结构来看,作者以奇特的想象、大胆的夸张、繁复的意象、跳脱的思维描写了李凭弹奏技艺的超妙惊绝。
俗谓好马配好鞍,良将配宝刀,李凭技艺不凡,其所弹箜篌自然也非寻常。首句即写箜篌质地的精良。吴地所产蚕丝,光亮坚韧,最宜作弦。蜀地所产桐木,古称宜为琴瑟,郦道元《水经注·浙江水》记载:“《异苑》曰:晋武时吴郡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打之无声,以问张华。华云:‘可取蜀中桐材,刻作鱼形,扣之则鸣矣。’于是如言,声闻数十里。”蜀桐由是知名。与“南山截竹为觱篥”(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的随地取材相比,箜篌的选材取料显然要精细得多。描绘出箜篌的优质精良之后,诗人设置了一个略带苍凉意味的时空背景:高秋。在萧疏清朗的天气里,在高远阔大的天空下,梨园艺人李凭竖起了他的箜篌。酝酿一番感情后,他弹奏起来。
如果说第一句诗人还是在老老实实地叙写的话,第二句便笔锋一转,突然来了个大胆的夸张:“空山凝云颓不流”。山里的云为他的弦音所感,堆积凝聚起来,颓然气丧,不忍飞走。当然,这个想象并非李贺所开创,《列子·汤问》中就有“秦青抚节悲歌,响遏行云”的话,但贺诗形象更为鲜明,“云”的感情色彩更为浓郁,从而突出了乐声的悲凉,为下一句作了气氛上的铺垫。“江娥啼竹素女愁”,诗人的思维瞬息万变,由现实中习见的意象“云”倏地跳至传说中的“江娥”“素女”两位女神。“江娥”即舜妃湘夫人,舜崩,湘夫人恸哭,泪珠洒在竹上,竹尽斑。“素女”是传说中的霜神,善弹瑟。《史记·封禅书》载:“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不难发现,这两个都是积淀了太多的悲愁哀怨的意象,诗人用以烘托弦音的凄惨难堪。然而,酒不醉人人自醉,若非诗人心中先储积了太多的哀愁,他的感受也不会如此深切。“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非有感伤至极的心境,难有感伤至极的文字,李贺心中的哀怨,又何尝比人少呢?
正在读者的思绪随着诗人的想象翻飞之时,诗人又突然从幻境跌回现实。“李凭中国弹箜篌”,这具有强大悲情感染力的音乐原来是李凭在京城弹奏箜篌啊?选不愿蹈人畦径的李贺,在结构上也独具匠心,他给我们设计了一个舞台,台上帷幕低垂,观众息气屏声。突然,神奇的音乐响起,观众沉浸其中,是谁有这么高的技艺呢?这时,帷幕拉开,弹奏者的形象才映入眼帘。先声夺人之妙,至此尽显。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两句是全诗仅有的正面拟写弦声的诗句。“玉碎”“凤凰叫”是以声拟声,形容乐声的清脆;“芙蓉泣”“香兰笑”是以表情拟声情,一形容乐声的低沉,一形容乐声的轻快。如果与同是“摹写声音至文”(清方世举《李长吉诗集批注》)的白居易的《琵琶行》相比较,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白诗在拟写声音时,所用意象皆是生活中习见之物,如“急雨”“私语”“珠落玉盘”“莺语”“泉流”等,而贺诗所用意象则是现实中少见甚或没有之物。我们对“银屏破”“裂帛”的声音并不陌生,而对于生活中少且贵的玉的破碎声,又有几人熟悉?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它的叫声更是闻所未闻。芙蓉、香兰是生活中习见之物,但谁见过莲花哭泣、兰草欢笑?这些都是李贺奇思苦想独创的意象。李贺不喜用常见意象,固然与他有意离绝凡近、力求新奇的创作宗旨有关,但同时也与他的个性密切相连。他生性冷傲孤僻,应举遭毁更使他厌苦人世,所以他常作天上想,喜欢现实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他的思维世界是神仙、鬼怪、幽灵活动的世界。临死时他还告诉母亲,说上帝造成了白玉楼,请他去做落成文字。这种慰人慰己的谎言其实是李贺困厄一生、逃避现实的折射。
接下来的八句诗是李贺最为用力也是本诗最为精彩处。诗人运用天才的想像力驱使着一个又一个神话传说,酣畅淋漓地烘托了李凭弹奏箜篌的艺术感染力,营造了一个奇幻诡异、幽美壮丽、惊心动魄的艺术境界。这是他人诗中所无、李贺诗中独有的境界。乐声时而清轻柔和,如三月春风,将全城的气候都吹暖了,连超然物外、寂然独处的天帝也被这声音打动。乐声时而高亢激越,直冲云霄,其强大的穿透力将女娲补天的五色石击破,引来一阵秋雨。这是何等大胆的想象,这是何等骇人的境界?选读者的心弦也为之紧张到了极点。似乎为了放松读者的神经,诗人又将我们从天上带到地上,去领略另一种幽秘的境界。爱好音乐的神妪折服于李凭的绝技,竟然趁他做梦时请他入山传授。此构思可能出自李颀“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二者同具幽奇之妙。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夜色中,一个轻灵的幽魂飘入神山,向恭敬虔诚的神妪传授绝技。这时,水底的老鱼和瘦蛟闻声起舞,月宫里的吴刚夜不能眠,斜倚桂树,若有所思。玉兔也不忍离去,在愈来愈冷的夜里,任凭露珠滴打在身上。演奏结束了,诗句也结束了,读者的想像却没有结束,它还飘在天上,细细地品味这神奇的音乐。
就诗的表层结构来看,这首诗好比是一座炫人眼目的七宝楼台。意象繁复密集,且多人为人间少见或没有之物。时间空间交错混杂,时而白天,时而夜晚,时而天上,时而地上,时而现实,时而梦境,令人目乱神迷,应接不暇。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转换极具跳跃性,前后的逻辑关联不大,给人带来强烈的动荡美。然而,诗人往往是造谜的高手,他将自己隐在诗的深层结构里,让读者去探寻。众所周知,音乐的受众是人,可是我们找遍全诗,也没发现有一个“人”在里面。诗中的听众,如“凝云”“江娥”“素女”“芙蓉”“香兰”“紫皇”补天“石”“神妪”“老鱼”“瘦蛟”“吴质”“寒兔”等,或为无生命、无感情之物,或为神话传说中的人或物。诗人为什么要把现实中的“人”摒之于外呢?这正是诗人的意图所在:像李凭这样有着高超技艺的乐者,在人间却找不到知音?选这是何等的悲哀。李贺既是在哀人,也是在自哀。他很想致身通显以逞抱负,“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昌谷北园新筍》其一)、“少年心事当云,谁令幽寒坐呜呃”(《致酒行》)。谁知造化弄人,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就毁掉了他的一生。他想通过诗歌寄托理想,“斫取青光写楚辞”,可是“无情有恨何人见”(《昌谷北园新筍》其二)?自己的深情远意谁能理解?“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像自己这样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却穷困潦倒、仕宦无门,又得不到有力者的赏识荐拔,怎能不心折气短呢?李凭用箜篌弹出了自己的悲哀,李贺用诗句写出了自己的不幸,他们共同谱写了一曲辛酸的才而不遇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