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悲凉缘何而生
作者:柴国华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海子告别世界的方式、生前的传闻以及其他种种事件交织在一起,相互作用,便形成了批评家所诟病的“前阅读”的公共心理障碍。很多读者正是带着这种不知不觉的成见去介入这首诗,一些赏析文章,便是在用《面》来求证诗人的一些生平逸事。更有甚者,完全忽视意象的符号功能,把诗中的“亲人”“陌生人”及“你”与现实中的人——对号入座,这不仅损害了诗意,更与诗的真正内涵相去甚远。为此,本文试图对这首诗进行一番纯文本意义上的解读,以期更能贴近诗的本真意义。
诗中温暖的氛围,明快的调子中溢出的却是浓重的悲凉,这种反差形成了强大的阅读张力,这正是这首诗的无穷魅力所在,也是解读这首诗的关键所在。很多文章包括人教版的新教参都指出诗中的温暖明快源于诗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及诗人的纯真善良,但论及诗中的悲凉成因却大都不甚了了。诗人是通过自己的作品与读者和世界对话的,要探寻这悲凉情绪的根源,也只能从具体的作品人手,而不能主观臆断。细细品味这首诗,可以从中读出以下内容:
其一,与现实的对抗。《面》用了三次“从明天起”,一方面表明了诗人已经不堪忍受,极度渴望摆脱现实处境的心态,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诗人开始实行幸福计划的决心,可见,三种幸福计划即是诗人摆脱现实处境的举措,可最终都失败了,第一节,诗人设想了三种幸福生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近乎流浪的自由生活),“关心粮食和蔬菜”(平凡生活),“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隐逸生活)。无疑这些都是诗人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但是接下来诗人却发现起初的自由生活及平凡生活的设想无法实现。也许是诗人对平凡生活及自由生活都存有零星的经验,正是这些现实中零星的经验与诗人的设想产生冲突,诗人无法解决,才不得不放弃,由此可推想,诗人设想的平凡生活或自由生活,并不完全等同于现实中的平凡生活或自由生活,而是一种经过诗人主观愿望过滤了的生活,是一种脱离于现实经验无法付诸于现实的生活。两次选择的失败才有第三节的祝福,从“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中可以看出,这里的幸福既是对“陌生人”的祝福,也是对平凡人的祝福,实质是诗人对尘世生活(包括自由生活及平凡生活)的无限向往。与现实对抗失败后,诗人回到现实,因而才在最后一行用“只愿”一词一相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了没有一点经验,完全虚拟的隐逸生活,这正是对现实的最终逃离。
其二,对人的排斥。第一节中诗人就有隐逸的倾向,隐逸正是避开世人,逃避世俗的绝好方式,这表明诗人一开始就对人心存戒意。第二节是诗人选择平凡生活的冲动,诗人下决心要“和每一个亲人通信”,这里的“亲人”是个意象符号是泛指,是指一切可亲近之人,这是诗人渴望能像平凡人—样与人交流。诗人热切地希望这些人能够倾听自己的倾述,一往情深地请“每一个亲人”及“每一个人”来分享“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可实际上,那闪电式的幸福感是无法言传的,诗人下意识地选择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来与人交流,最终只能是非主观愿望的客观排斥,这实质是诗人内心潜意识的对人的排斥。
读完全诗再回到诗题。三次出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大海”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海,而是诗人设置的一个精神对话者或是灵魂归宿地,由于诗人种种不合时宜的性格,致使诗人无法与人和谐共处,西方就有谚云:“诗人住在疯子的隔壁。”不得已诗人只能设置一个共语者以慰藉寂寞的心灵。这种现象由来已久,李白写了“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辛弃疾写了“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山作为共语者,但海毕竟不同于山,山是实物,面对青山,心中易有所托,而面对海的空旷,心中难免渺茫。大才的诗人信手拈来“春暖花开”,便使得海真实起来,灵动起来,这里温暖,有香,有色。这正是诗人梦寐以求的共语者或灵魂憩息地,但这只能是诗人独享的一种境界,“面朝大海”的专注绝不可以容许他人的介入。
其三,自我的分裂。第一节中诗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可设想的下种幸福生活(自由生活、平凡生活、隐逸生活)却是互相排斥的,诗人列出三种矛盾的幸福生活正是诗人自我分裂的无意识体现。第二节中,“幸福的闪电”这一意象的选用,表明诗人在现存的记忆中,幸福是闪电式的,短暂而无法捉摸,可遇而不可求,这正是诗人内心深处对自己孜孜以求的幸福的无意识怀疑。第三节中诗人对自由生活的放弃源于“陌生人”这个意象,“陌生人”是诗人记忆中的某个人或某类人,想到“陌生人”,随后想到“陌生人”的一些经历,诗人颓然发觉这些现实中的自由生活,与经诗人主观愿望过滤后的自由生活相去甚远。最后一行诗人完全寄身于虚拟,虚拟是诗人想把握的,但显然又在诗人的把握之外,诗人的所想与所能的分裂,使得这些设想只能是永远无法抵达的海市蜃楼。
如上所述,与现实对抗失败而引发的挫折感,对人的排斥而形成的孤独感,自我分裂而导致的困惑感,是悲凉情绪产生的必然,一再品读《面》,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辛弃疾的《青王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干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两者都在最后对比凸现了一位遗世独立者的形象。相比于辛词中“他”的孤芳自赏式的自怜,《面》中“我”喊出的则分明是固守麦田的宣言!王国维曾把辛词中的最末一句推崇为古之成大事者的最高境界,那么,由此想诗人的种种矛盾或许正是源于诗人无止境的人生追寻?辛词中的“他”在现实中还有一处冷角容身,而《面》中“我”却完全寄身于虚拟,那么诗人最终又归向何处?显然,这位执著而纯真的诗人,最后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这不是最深最重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