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我的树,在那里
作者:李素梅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名作欣赏》二OO四年第九期《没有树是我的缺憾和隐痛》一文,分析散文《三棵树》的主题为“人与树的关系,说到底,其实就是人与自然,城市化与生态保护之间既互为矛盾,又互相依存的哲学关系”,并且认为苏童写此文的目的是在表现“人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干这种灭树、毁树的傻事?爱树护树其实就是爱护人类自己”,笔者不太同意作者的观点,我认为这篇散文的主题关注的不是人类与自然、生态与环境,而是关注人的生命与情感的。在这篇作品中,“树”不是一个实指性的概念,它不是指生活中的实实在在的树,而是一个具有多义性的象征意象,它是作者生命与情感的象征和外化。我们从如下几个方面来了解“树”这个意象在文中所体现的多层面的象征意义。
一,树是我的梦想与追寻。是我生命中深情向往的一个遥远的所在、文中的“树”是由“三棵树”这个地名引申出来的。作为地名的“三棵树”在文中的意义有两层,一是对列车和乘客来讲,它仅仅是一个普通地域意义上的地名;是列车的终点。二对我这个经常在京沪铁路路基下游荡的少年来讲,“三棵树”就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地名,而它代表的却是一个少年心目中渴慕已久的想去探寻的远方,那是一个充满了好奇与幻想的未知世界,文中这样描写列车从我身边疾驶而去时我极度悲伤的心情,“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然后绝情地抛下我、向北方疾驰而去。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我看着车窗里那些陌生的处于高速运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满嫉妒和忧伤,”火车和乘客只顾呼啸而过,丝毫没有理会车窗外一个少年的心事,“绝情”“嫉妒和忧伤”这些词语可以看出那个遥远的陌生世界我是多么的向往,当我无法跨越这个空间距离时我的内心又是怎样的无奈和悲伤,“三棵树”这个奇怪的地名更增加了我的好奇与想象:作者绕过这无法到达目的地的无奈和悲哀,而是把远方的景象通过想象直接表现出来:那个叫“三棵树”的终点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它有着怎样的风景异于我南方的故乡?于是我就幻想那是北方原野上的一个孤独的火车站,“火车站前面有许多南方罕见的牲口——黑驴、白马、枣红色的大骡子;有一些围着白羊肚毛巾、脸色黝黑的北方农民蹲在地上,或坐在马车上;还有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于是作为地名的“三棵树”自然地过渡到我想象中的挺立在原野中的三棵“树”,于是,“树”就永远地铭刻在我生命的记忆中,在我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在没有到达这个目的地以前,这些幻想会伴随一生,我会用整个生命去探寻和寻找那在远方的属于我的三棵树。因此,“树”在这里象征着一个遥远的梦想,它激发了我对远方那个未知世界探寻的愿望。
人类不可能到达任何一个理想的彼岸,但对彼岸的向往和追求却是人类共同的情感,这情感是美好的,也是伟大的。
二、我寻找树的过程象征着对梦想探寻的过程,这个过程艰辛而漫长。
树和我的尘命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为什么要对树这样苦苦地追寻,这是我们首先要弄明白的问题。在文中,应该引起读者注意的是作者一直在重复的“我没有树”这句话,句中强调的意思是没有树的人是“我”,并且一再补充说明,不是人类没有树,“西双版纳的孩子有热带雨林,大兴安岭伐木者的后代有红松和白桦,乡村里的少年有乌桕和紫槐,”也不是这个世界没有树,“我没有树,这怪不了城市,城市是有树的,梧桐或者杨柳一排排整齐地站在人行道两侧,可我偏偏是在一条没有人行道的小街上长大——电怪不了这条没有人行道的小街,小街上许多人家有树,一棵黄桷、两棵桑树静静地长在他的窗前院内”,我没有树,因为我的世界过于狭小,没有可供树木生长的天地和沃土。成年后我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因此“我见到过西双版纳绿得发黑的原始森林,我看见过兴安岭上被白雪覆盖的红松和榉树,我在湘西的国家森林公园里见到了无数以往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珍奇树木。但那些树生长在每个人的旅途上,那不是我的树”。这个世界有树,人类有树,我又看见过这个世界上如此众多丰富的树木,而我却痛苦地说“我没有树”。那么什么才是“我的树”?它究竟应该是怎样的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从这句话看来,我的树应该是扎根在我生命的沃土之上,摇曳于我心灵的微风之中,有了它,我的生命将变得快乐而完美,不再有缺憾和隐痛。因此“我的树”它应该是我生命历程中的珍爱之物,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由此看来,作者如此强调树和我个体生命的息息相关,那么文章的主题表现的也就不可能是人与自然,城市化与生态保护之间的问题,也不是呼吁人们爱树护树,不干灭树毁树的傻事。
正因为树与我生命的关系如此深切,才有我对树的苦苦找寻、作者把这个过程写得曲折而又艰辛,交织着希望与失望,痛苦与欢乐,幻灭与追求的复杂心境。第一次我与树的生命相遇是刻骨铭心的,我用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在我的世界里移栽一株苦栋树,但最终它连同我的希望一同夭折。其原因一是因为我的世界里没有供它生长的沃土,二是自然的风雨摧折了我这一棵希望的树苗。狂风把树苗扔到河水里,把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颗破碎的心留在了岸上。为了弥补生命的缺憾和隐痛,我在这世上不停地寻找,“我的树在哪里?树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告诉我:”第二次在我苦寻不得的情况下,却意外地与树不期而遇,我在得到一处居所的同时也得到了前房东留给我的两棵果树,一株石榴,一株枇杷。这两株树给我的生命带来了欢欣,抚平了我心中追寻多年而不得的伤痛。在我与这两棵树相处七年的日子里,我见证了石榴树的热情似火,枇杷树的含蓄深沉,以及它们宽容,悲悯,博爱的胸怀-我享受着树的关怀,它们美好的品性使我对它们更加地珍爱,感到拥有它们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但最终这两株树又离我而去,消失在推土机的瓦砾之中。我在得而又失的苦痛之中,这样无奈地感叹:它们原本就不属于我,它们属于过路的孩子们,也属于前任的房东!它们不是我要寻找的那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惟一的树,就这样树再次与我擦肩而过。这就是作者寻树的漫长经历,也是一个寻梦者的漫漫长途。戴望舒在《雨巷》中,用“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象征理想,我在寂寥悠长的雨巷中徘徊,等待姑娘的过程,象征着我对理想的追寻的过程。苏童在这里的象征和《雨巷》异曲而同工,文中也弥漫着和《雨巷》一样的氛围,失落,哀怨和惆怅,作者并且一再强调这样的感受“树令我惆怅。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我没有树,但我仍在不停地寻找。
三,永恒的追寻与水中的梦想。对树的寻找,经历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漫长经历,而得到的结果是:我仍然没有树。多年以后,我用饱经沧桑的身心疲惫地呼喊和追问“我的树,到底在哪里?”于是我们听到在汤汤流淌的河水深处,有一个深情的声音在回应:“找在这里,我在水里!”作者在结尾把“树”设置在水中,既照应了前面狂风把树苗吹进河里,再也寻找不到,同时这意味深长的结尾,也让我们想起了《诗经》中的《蒹葭》所描写的一个意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水中的伊人无论是溯洄从之,还是溯游从之,她都变换着不同的地方,周围流淌着波光,让人无法接近,但她却是诗人面前的诱惑和希望,诗人上下求索,不管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而依然矢志不移。苏童笔下水中的树和《蒹葭》里那个水中的伊人在此具有相同的意义,它们都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是闪烁在作者面前的梦想和希望之光。水中的“树”在此象征了我的梦想也在水里,它永远地诱惑着站在岸上的我,让我魂牵梦绕地思念它,寻找它,而却永远无法靠近它:人类生命的前方,也永远飘动着这样一个永恒的梦想,追求与失落,期待和懊悔,这种循环和无奈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整部人类历史,但正是因为有了梦想的存在,生命才执著地向前走,人类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与追寻才会永不停止。诗和散文中都弥漫着一种理想与追求无法实现的惆怅和迷惘,也表达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可遇不可求的命运机缘和无奈之感,但追求梦想的执著精神让人感动。
当然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有一些我们想得到而又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面对这种无奈,我们有时会黯然神伤。
在文中,树的总体象征是指梦想,但梦想的具体含义读者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它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会有不同的答案,它可以是爱情,亲情和友情,也可以是境界,成功和机遇。曾有老师把树讲解为作者生命中的三个异性,石榴热情,枇杷含蓄,还有—-个苦恋(苦栋)而不得,不知读者能否接受这样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