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言外之致
作者:施永秀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杨绛小说《洗澡》是反映五十年代留洋知识分子心态和处境的小说,这部小说是杨绛文学实践的一次厚积薄发,因对知识分子众生相的刻画入微而被称为《围城》第二种①。文本的语言也更为人称道,呈现出一种炉火纯青的质朴、纯净,所谓传统戏曲学推祟的“家常口头语,熔铸浑成,不见斧凿痕迹”②,施蛰存因此称杨绛为“语义高手”,认为近年来,“要找一本像《洗澡》那样语文流利纯洁的作品,恐怕很不容易了”。而施蛰存极其推崇的是《洗澡》的人物对话,认为“《洗澡》作者运用对话,与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每一个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都在对话中表现出来,一段也不能删掉”③。
中国传统叙事文本非常重视人物的对话,对个性化的人物语言极其推崇,所谓“闻其言如见其人”,“人有其声口”;不仅如此,中国小说特别追求人物语言的含蓄蕴藉,力图用最少的话,揭示人物最丰富复杂的感情与心理内涵,《红楼梦》就是这样的典范文本。杨绛先生深谙中国文学传统之精妙,而作为外国文学的翻译家和研究专家,杨绛对西方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叙事文本中人物对话屡有激赏,她的文艺评论《旧书新解——读<薛蕾斯蒂娜>》就是评赏一部西班牙十五世纪的剧作的对话成就的:“口气里可以听了出身份,语言里可以揣想性格”④;另一篇文艺评论《有什么好——读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对奥斯丁的刻画人物技巧这样评价道:“她不细写背景,不用抽象的形容词描摹外貌或内心,也不挖出人心摆在手术台上细细解剖。她只用对话和情节来描绘人物。生动的对话、有趣的情节是奥斯丁表达人物性格的一笔笔工致的描绘。”“他们一开口,就能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并且看透他们的用心,因为他们的话是‘心声’,便是废话也表达出个性来。用对话写出人物,奥斯丁是大师。评论家把她和莎士比亚并称,就因为她能用对话写出丰富而复杂的内心。”⑤杨绛对世界文学经典的研究心得与她的文学实践之间,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关系。
杨绛小说刻画人物的技巧与奥斯丁一样主要通过特定情节中的日常对话对人物性格心态做传神写照,《洗澡》虽是长篇,对话却质密细实,几乎没有可有可无的对话。《洗澡》中的对话,一类为个性化语言,许彦成、杜丽琳、余楠、朱千里等个个口角毕肖,“便是废话也表达出个性来”,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另一类则蕴藉着丰富的“潜台词”,有言外之致。日常平淡的对话蕴涵着丰富复杂的形象与情感意蕴,这是《洗澡》中的对话尤其值得品味的,显示了戏剧家杨绛不凡的功力。
戏剧文本的“潜台词”,指的是台词背后的话语实质,即言外之意和未尽之言。潜台词能准确地传达人物潜在的心理动机和真正的话语目的,表面话语的背后存在另外更丰富复杂的话语,使对话充满着机锋与张力。姚宓与有妇之夫许彦成秘密相爱,许妻杜丽琳虽是“标准美人”,却难与丈夫灵犀相通,对姚许的恋情有所觉察,于是监视、防管着;姚宓呢,本来就灵心慧性,陷于这样的爱情,更是“心比比干多一窍”,情敌遭遇,就如演戏,且看下面这一段:
姚宓听见轻轻的脚声,以为是姜敏回来了。她张眼看见杜丽琳,忙起身摆正了椅子,问杜先生找推。
丽琳说:“问问几时开会。”
“还没通知呢。”
“就你一个人上班?”
“只罗厚来了一下,又走了。”
丽琳掇一只椅子坐下,道歉说:“我打扰你了。”
“哪里!”姚宓笑着说: “我在做个试验,椅子这么靠着墙,可以充躺椅。”
丽琳很关心地说:“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
丽琳正要站起来,忽然姚宓无意间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华丽的锦缎。她不客气伸手掀开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不禁赞叹说:“真美呀!你就穿在里面?”
姚宓不好意思,忙把制服掖好,笑说:“从前的旧衣服,现在没法儿穿了。”
丽琳是个做家的人,忍不住说:“多可惜!你衬件毛衣,不经磨得多吗?”
姚宓老实承认不会打毛衣。
“你这制服也是定做的吧?”⑥
这段对话看似日常的女人闲谈,实际是情敌间不露声色的试探、侦察、较量。日常的话语中充满着尖锐的机锋。丽琳的几句问话,话语的表面难以反映其话语实质,而且呈现完全遮蔽的关系,丽琳“问问几时开会”,是借口、是假话,实际是来侦探彦成是否与姚宓在一起;“就你一人上班”,言下是“彦成难道没来?”,既有怀疑,又有少许安慰;“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表面是关心,实际是试探:因为彦成爱到姚家听音乐,你不回家?是否故意遮掩,做给别人看?而姚宓所谓在做躺椅的试验,听起来好像懵懂的小女孩毫无心机的答话,实际是心思缜密“应对”情敌的姿态。后来两个女性将话题扯到衣服上,寥寥几句对话,丽琳用会做家的女人的眼光对姚宓这个情敌作了成功的侦探,得到了重要的信息:有很美的衣服,但她不会穿,显得浪费,而且还不会打毛衣,制服也是订做的……比起杜丽琳自己,真是差得太远了,文本的话语表面两个女人在较量着,杜丽琳占着上风,但细读文本,可以领略到话语之外丰富的意义:姚密灵心慧性,少年老成,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长期只穿流行的灰布制服,使文本中人与文本外读者都难以看清她,这里被掀开来的织锦缎袄可以解读为姚宓锦绣内质的隐喻,丽琳的赞叹“真美呀!”正是对姚宓被掩没的风华的赞叹,代表了文本中与文外的众声的赞美;姚宓的解释“从前的旧衣服,现在没法儿穿了”暗示环境的不谐;丽琳的叹息“多可惜啊也代表众声对锦绣被掩的叹息。此番微言大义杨绛未必有,但读者未必不可以有,这正是读者与文本之间富于兴味的“对话”。日常的女人闲话,开拓的是繁富复杂的形象意蕴空间。姚宓的形象在这段对话中充满了令人遐想的蕴藉之美。
“洗澡”之后,许彦成来看姚太太,姚太太谈到罗厚的舅舅舅妈要罗厚与姚宓分到一处工作。
彦成忙说:“罗厚是个能干人,大有作为的。他有胆量,有识见,待人顶憨厚,我很喜欢他。”
姚太太说:“他野头野脑,反正他自有主张。他可崇拜你呢!他向来不要人家做媒,总说他要娶个能和他打架的粗婆娘。最近,他舅妈来拜访以后,我问他他粗婆娘找到没有,他说不找了,将来请许先生给他找个对象。”
彦成脱口说:“还用我吗!他不是已经有了吗?”“你说阿宓吗?”姚太太微笑着,“我也问过她,她说她不结婚,一辈子跟着妈妈。”
“从前说的,还是现在说的厂
“从前也说,现在也说。”
彦咸听了这话,心上好像久旱逢甘雨,顿时舒服了好些,同时却又隐隐觉得抽搐作痛。他说:“结了婚照样可以跟着妈妈呀。”
[2]